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总是听村里的老人警告说: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绝对不能进山去!因为山里的神明专抓女娃子去做老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姐姐都很乖,除了上课,就是帮父母采茶、种地,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倒也算不上乏味。相较于姐姐的老实,热爱冒险的我特别喜欢听各种各样关于神明的故事,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什么神明会让被祂选中的女孩子怀孕、会把神草种进女孩子的身体里、被种了神草的女孩子就会变得长生不老……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并没有让我对那座常年笼罩在雾霭中的山感到恐惧,相反的,这一切反而在我的心里种下了好奇的种子。
直到有一天,可怕的种子终于是开了花。
那一天,我给父母和姐姐留下了一张写有“我去找神明”的纸条,然后便带上了水和干粮,独自一人进了山。
事后我从姐姐的嘴里得知,在我进山之后,整个村都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责怪父母,他们坚信我的这一行为将会冒犯神明,然后给村子带来巨大的灾祸。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被神明选中或诅咒的风险进山,就连父母也恐惧于长久以往的传说,他们决定就此听天由命。
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便是我的姐姐……
她没有我聪明,总是傻乎乎的,经常要拜托我帮她完成作业。但面对我独自进山的冒险行为,她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不管是神明也好,是恶魔也罢,无论祂是会选中我又或者是会诅咒我,我都要把你找回来!
事后姐姐跟我讲起她当时想法时,只是傻乎乎的笑着,那副蠢萌的模样让我忍不住向捶她一拳。
至于当时的我,虽然有着冒险的冲动,但毕竟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所以对于村中流传的那些传说,我懂得用科学的态度来加以辨析和思考。传说神明会将神草种进人的身体里,然后神草就会以人类的血肉为养分来生长。这似乎是在形容某种细菌或是病毒,一旦被感染或许会有很大的风险也未必。考虑到深山中或许真的隐藏着某类致命的病菌,所以我很谨慎地从镇上买了些医用口罩带着进山。
我自然知道神明是不存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感觉在召唤着我,在那做山里召唤着我,让我必须冒险进山去。
而从进山的第一天起,我的内心就始终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整个人进入了一片拥有生命的网络中,山中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条小溪甚至于每一丝风、每一滴雨都是这一网络中的重要节点,彼此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密集而精确的信息交换。
我只觉得自己也成为了这些节点中的一部分,但也正因如此,我只觉得自己正在再被某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信息所指引着。感觉只需在心中默默秉持着“找寻神明”这样一个朴素无比的信念,信息就会自然而然地引导我向神明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被指引着来到了一处山洞,因为没有准备替换电池,手里的手电筒已经失去了功用。我犹豫着该不该在没有照明的前提下冒险进洞,但奇妙的信息却在指引……不,应该说是在诱惑着我。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脚步,我开始向山洞的深处走去。
前行了大概十几米,洞口处的光已经无法继续照进更深的地方,虽然恐惧让我双腿发软,但身子却还是不自觉地向更深处走去。
又继续前行了大概十几米,黑暗忽然消失了,山洞的岩壁上长满了形似爬山虎的枝条,但与通常所见的爬山虎有着分明的不同——那些枝叶都在闪烁出亮白色的光。那光芒彻底驱散了洞中的黑暗,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山洞的尽头,这里就连地上都长满了那类会发光的植物,厚厚地如同一块精致的地毯。这时我才注意到,山洞的岩壁上似乎画着壁画,虽然没有手电,但是枝叶发出的亮光依旧让足以让我看清壁画的每一处细节。
那似乎是关于少女被送入山中后怀孕的故事,但故事后面的走向就让我有些不理解了。正在思考时,我突然察觉自己的双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赶紧低头看去,我发现正是那些发光的植物,正如毒蛇般紧紧缠绕住我的脚踝,并逐渐向上延伸,很快就将我整个下半身掩埋在了发光的枝蔓中。
我努力挣扎着,意图从其中挣脱出来,然后——
传说中的神明便出现了……
不是某一种物化的动植物形态,甚至于不是某一类肉眼可见的物象,而是一种可以直抵人心的意志。虽然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祂、也没有听见祂、不曾触摸过祂、也不曾嗅到过祂……但是我就是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祂无处不在。
每一滴雨水,每一丝清风,每一块石头,每一粒尘埃,每一口空气,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头鹿……这山间的一切生灵、一切景色、甚至于吸入肺中的每一粒分子,我都能感受到祂的存在。
在整个身子都被枝蔓包裹住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了神明的惋惜,祂似乎因为我是个男孩而感到有些无奈,但很快,那阵惋惜之情就被一阵惊喜所替代。
就在我困惑于其情绪上转变的缘由时,我听到了姐姐呼喊我的声音。
缠绕住身子的枝蔓在一瞬间解开,转而如游蛇般迅速朝洞口延伸而去,我甚至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听到了姐姐的惨叫声。我赶紧上前,只见姐姐正被枝蔓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闭着眼睛的姐姐紧皱眉头,脸色惨白,小巧的额头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她似乎正经历着什么可怕的梦魇。
那一场景,让我忽然想到了在山洞中看到的一幅壁画。
我赶紧上前,想用随手携带的砍刀把捆住姐姐的枝蔓劈砍开,但却被神明所阻止了。并非物理层面的阻止,也不是言语层面的喝阻,就是在突然之间,祂似乎径直从我的心中抽走了要救下姐姐的意图。
如同行尸走肉般放下手中的砍刀,我静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被枝蔓缠绕着的姐姐。正午的日光逐渐西斜,山林染上了蜂蜜般的金黄色,就在夜幕即将降临前,枝蔓终于解开了,我赶紧上前抱起姐姐,她似乎正在沉沉地睡着,这多少让放下心来。
然后,我背着姐姐下了山。
关于在山中的经历,我们虽然并没有提前串通,却默契地选择了深藏心中,谁都没有告诉。
虽然我知道,那一天,因为我……神明选中了姐姐。
而在之后研究中,我猜想神明应该是某种更高维度的存在,正如我们观察二维世界可以一目了然一般,隐藏于高维度的祂应该也在以一种游戏的心态窥视着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或许从这颗星球出现的肇始,祂的意志便一起在高维度空间中产生了,就像我们人类在出生的那一刻,意识也将伴随我们应运而生一般。
作为某种高级智慧,祂或许无法用“生命”的概念来定义,祂的存在超越了“生命”、“生死”、“文明”、“历史”、“时间”、“空间”……这一系列人为的词汇。祂不受任何物理规则的限制,也不被任何人文概念所定义,不在意任何道德观念的束缚。祂可以自然而然地介入这个世界,正如我们可以轻易处置属于我们自己的肉体。
虽然很肤浅,但是用“神明”这一词汇来代指无处不在却又无所不能的这一超越常识的意志似乎是最为合适的。
我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姐姐,她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着。她也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当时在那个山洞里,神明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所以我并不知道姐姐究竟因我的任性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只是知道从那一天起,她便不在老去。
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境原因,姐姐放弃了继续求学,而是去镇上的一家小餐馆做了服务员,一边打工一边为我凑大学的学费。
我高中毕业时,姐姐正是高中生的模样;
我大学毕业后,姐姐仍是高中生的模样;
我开始工作了,姐姐还是高中生的模样……
这就是被神明选中后的结果吗?姐姐近乎魔幻的不老体质,并没有在家乡引起多大的关注,相反,大家有得羡慕她长得慢,有得夸奖她会保养。虽然偶尔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着“老于家的女儿小时候进过山,被山里的神明看上了”之类听起来是谣言,实则是真相的话语,不过镇上的人大多也只是一笑了之。
如果姐姐的牺牲仅限于此的话,我或许还能自我安慰不是罪人,但就在我工作的第二年,一天晚上,姐姐突然跑到我的出租屋,合租的室友一边开着“你妹妹来了”的玩笑,一边对着满头大汗的姐姐暗送秋波。
然而姐姐却并没有在意着一些,她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近了我的房间,然后用近乎发颤的声音对我低声道,“采芜,我怀孕了……是神明的孩子……”
刹那间,那长久萦绕于我胸口的困惑瞬间消散。
我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姐姐尚未隆起的肚子上。
多年前在山洞中看到的那一幅幅壁画,就像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快速闪过,那些原本不能理解的剧情,也因这些年的研究以及此刻姐姐的怀孕而顿时变得无比明晰。
一直以来,神明都在窥视着这个世界。
以“干涉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