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年轻神父,莱茵眯起眼睛。
阿克蒙德前辈,这个称呼即便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也不多见。因为他过去所担任的职务和所扮演的角色大多具备唯一性,不存在同事自然没有前后辈这一说。就像他之前和茉蒂说的那样,习惯了孤身一人,也习惯了孤军奋战。
虽然在完成了某个仪式之后,记忆就因为反噬而有些模糊,但总体来说应该不会影响太多,但是眼前这个人他却没什么印象,毕竟理论上叫他前辈的人不说唯一的也是凤毛麟角,但记忆里的那几个都对不上号。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进行过某种程度上的【整容】,能够把性别、身材甚至是灵魂特性都更改的那种整容。
不然的话,就只可能是那种听过他的名号,然后单方面以后辈自居的……曾经在他久负盛名的那个年代,有很多人喜欢这样拉关系。
所以他将烟头扔掉,淡然的说道:“所以……你哪位?”
“呵呵呵呵……”神父低声笑着,“啊啊,阿克蒙德前辈,您不记得我,这很正常,毕竟当时的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像某些令人讨厌的家伙,即使已经灰飞烟灭了,也能让您永远记得他。”
莱茵重新取出一根烟卷叼着,点燃之后寻思了半天:“你说的这个……已经灰飞烟灭的令人讨厌的家伙,又是谁啊?”
这一回神父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那是一种类似诧异的情绪。似乎是觉得莱茵的样子不像在说谎,也没必要说谎,他试探性的问道:“阿克蒙德前辈,您伪装用的姓氏阿德勒,是怎么来的呢?”
“嗯?觉得顺口取得啊。”莱茵挑了挑眉,“阿克蒙德因为某些原因在这个世界都是唯一的姓氏,辨识度太高了,所以就取了个类似的。”
“呵呵……啊哈哈哈!”神父再度笑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原来如此……这可真是……”
“所以……废话完了么?”抽完了第二支烟,莱茵看着这个从破碎的木板间露出一半身子的神父,“说点正事吧,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了解我,而且似乎对我找上门来并不意外……所以其实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吧?找我有什么事吗?”
莱茵相当的心平气和,一点都没有因为被人牵着鼻子跑来跑去该有的愤怒,大概是因为他抽了不少作为抑制剂的烟吧。
“当然,当然。”似乎是冷静了下来,神父从疯疯癫癫变得彬彬有礼。如果墨菲在这里的话,多半会怀疑这个神父和莱茵的确可能是前后辈的关系,毕竟这犯病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克蒙德前辈,我这里有一份为您精心准备的礼物,请随我来。”
说着他就把身子从破洞里缩了回去,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如同一个正常的体面的神父,走出了告解室。
莱茵自然也推开门跟了上去。
两人一直走到教堂的神像面前,宗教在联邦的发展还是比较不错的,至少光明教会是如此。看着那代表美德与圣光之神的神像,莱茵咧开嘴露出嘲讽的笑容:“看起来,你以我的后辈自居,也不是完全在扯淡。”
美德与圣光之神,宗教代表符号应该是正十字。但这座神像上,这位神祇身上却没有任何这种象征,没有十字架、没有十字刻纹、姿势也不是十字型的。在任何宗教中,作为象征的神像必然是具备宗教符号的,然而这座神像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无论是仅仅是寻求个信仰的教徒,还是真正站在神术体系之内的信徒,这都是不应该的。
换句话说,不敬神。
身为神父却不敬神,某种程度上来讲,和身为代行者却弑神的莱茵,的确可以算是同道中人,而莱茵也的确能够算是前辈。
似乎是得到了某种认可,神父显得非常荣幸的样子,他微微欠身,然后扳动了神像前的一座烛台。
似乎是某种机关被启动了,神像的底座开始向后退去,露出了一个下行的楼梯。对于联邦人来说,他们早就习惯了在任何地面建筑里掏个地下室出来。
莱茵微微皱了皱眉,他已经闻到了某种糟糕的味道,他看向神父。后者躬身,做出邀请的手势。莱茵收回视线,不紧不慢的走下了楼梯。他并不担心有什么陷阱之类的问题,哪怕这里是对方的主场,而且对方显然为此准备了很久。
无论是科技侧还是神秘侧,又或是信仰体系中,越长时间越充足的准备,就代表着能够做到的事情的上限越高。但莱茵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莽夫,虽然他是以墨菲为诱饵顺藤摸瓜直接找到这里,但不意味着他就没做任何的准备。
这座教堂不大,但地下的空间并不小。
似乎是为了某种仪式,这里并没有通电点灯,只有古旧的火盆,里面有火炬在燃烧。应该是专门做过通风处理的,毕竟这些火焰都是凡火,并非是火元素,还是要烧氧气的。
若是要形容的话,这里倒是很像一个祭坛,地上有着复杂的纹路,构成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的中央是一个石台,石台上有某种活物,被金属制成的铁链束缚着。
莱茵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他没有阻止神父的动作,后者此刻正在不紧不慢的启动这个法阵,似乎也知道莱茵并不会阻止他的行为。
“真是可悲,他们都是安吉拉的教徒么?”莱茵问道。
“算是吧?不过这年头跑来教会寻求庇护的,多半也就是社会垃圾。”神父一边完成漫长的仪式,一边回答莱茵的问题。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点都不像是敌对关系,甚至真的就像是神父所说的前后辈关系一样。而此刻后辈正在展示自己的成果给前辈看,期待着后者的表扬一样。
在这个诸神沉睡的新纪元,在这个凡人已经不需要神的时代,教会不能说毫无用处,也不能说那些教徒就是愚蠢。但确实有部分人如同神父所说,是被社会抛弃的底层,才跑来寻求施舍,毕竟光明教会经常会做些布施的举动。
这些人多半是那种流浪汉、底层工人之类的……别看从墨菲的视角去看联邦还其乐融融的样子,墨菲那样的怎么看都是社会精英,她本身不能算是联邦的平民,而且海瑟薇这个姓氏也注定她不可能是平民,所以她接触到的东西看到的东西,也都是精英阶层的风景。
高高在上的他们,看不到贫民窟里挣扎的人,看不到睡在桥洞下面的人,看不到哪怕死在工地上家人也拿不到赔偿金的人,看不到仅仅因为肤色不同就被歧视的人。
或许看到了,但并不在意。
那个石台上的,被秘银锁链束缚着的,看一眼就掉san的巨大血肉团块,蠕动着宛若被暴露在外的内脏。
人究竟要怎样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莱茵看得到,那个肉团之中,上百个灵魂宛若粗暴的用胶水黏在一起一般,拼接出来的庞大灵魂。制造这个灵魂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将其好好处理成一个生灵的意思。任由那些来自不同个体的灵魂产生分歧,无法真正的融合在一起。
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神父擦了擦头上的汗,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疲惫,毕竟主持这样的意识可是相当费神的。但他的双眼此刻散发着耀眼的光辉,就像是那些有着纯粹追求的人,对于某种追求已久的事物产生的执念一样。
地面上绘制的法阵闪烁着光辉,玛娜在法阵构筑的回路中流转。
接着,有某种存在降临了。
在这个空洞的地下室中,在石台上那块血肉的上方,有刺眼的光芒闪烁着。
肉块剧烈的扭动了起来,因为并没有发声结构,所以只能从那不算颤抖的样子以及扭来扭去的姿态判断它此刻的状态应该十分痛苦,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体内被强行塞进了某种超过了容量的东西一样。
莱茵就默默的看着这一幕,那熟悉到爆炸的气息、那令他无比厌恶的气息铺面而来,他不得不掏出第三根香烟咬上、点燃。
不知过了多久,那肉团终于安静了下来,似乎仪式已经结束了。
整个地下室安静了下来,仿佛时空定格一般。
咔。
秘银构筑的锁链,产生了一道裂痕。
就像是炸弹被引爆一般,肉团在瞬间疯狂膨胀起来,向上直接撑开了穹顶,摧毁了地面上的教堂。同时,它的样子也在飞速的变化,血肉开始凝聚出人型、生长出皮肤、编织出衣物。当它……或者说祂出现在教堂上空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那是一个金发白袍的少女,形象和小教堂里的神像别无二致。
只是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比起高高在上的神明,倒是更像是一个精致到纤毫毕现的人偶。
崩塌的地面和教堂的废墟丝毫没有影响到地下的两人,莱茵自不必说。而神父虽然样子比较狼狈,甚至被石块砸的吐血,但毕竟没死,而且反倒是神采奕奕的看着莱茵:“看呐!阿克蒙德前辈,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您的舞台,去吧,去向着天下昭告,向着那些将神耀纪元彻底遗忘的凡人,向着那些因为畏惧而遗忘阿克蒙德之名的凡人宣告,宣告莱茵·A·阿克蒙德的存在!”
莱茵把视线从空中的少女身上收回,看着年轻的神父。此刻神父的状态相当好,哪怕他在不断吐血,血肉之躯正在不断衰老。生命力正在从他的肉体上消散,就连灵魂都在逐渐枯竭,但他依旧高兴极了。
莱茵见过这样的人,在神耀纪元,这种人被称为狂信徒。为了自己所信仰的主可以献出一切,背负罪孽也好,献出生命也好,燃烧灵魂也好……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莱茵自始至终都没有阻止他的行动,也是在教堂地下室打开的一瞬间,他就了解了一切。那个祭坛上的法阵,并不是神父刚才启动的,它一直都在运行,只是缺少一个触发条件。这个触发条件可以是神父主动去触发,也可以是被动的触发,比如神父死亡之类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需要献出生命和灵魂的东西。
就像之前莉莉丝对莱茵的畏惧:“主持了那样的仪式,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虽然此刻神父主持的仪式要比莱茵当年做的事轻松很多,但也不是一个人类能够承受的。是的,凡人,虽然似乎寿命方面有点问题,但是这个神父并不算是超凡者。他不像那些法师那样可以施展魔法,他不敬神,所以也不可能使用信仰体系。他就以一个最普通的人类之躯,通过不算太深入的知识构筑了这一次只有高阶信徒才能够施展的降神术。
而代价也很明显,他此刻根本就是回光返照。
或许现在支撑着他不死的,也就只有想要见证某些事情的执念罢了。
莱茵看着神父:“你一直以我的后辈自居,我认可了。骄傲吧,你是到现在为止我唯一认可的同道。”
神父笑着躬身,一边吐血一边说道:“我的荣幸。”
“那么,你就见证吧。见证你想见证的东西。”莱茵不再去管瘫倒在地的神父,伸手将头顶的呆毛拽下来,在手中幻化出漆黑的长刀,看向天空中那个有些呆滞的,还不知道自己存在意义的,新生的神,“当然,结果不会如你所愿就是了。”
莱茵的道是什么呢?他究竟认可神父的什么呢?
将长刀刺进新生之神的胸口,朴实无华的结束了这一切。整个过程毫无波澜,就算是周围的人被教堂崩塌的声响惊动,看到了天空中漂浮的少女,以及一刀将其捅穿的少年,也不会想太多。无非就是超凡者之间的战斗就是了,只要不波及无辜,虽然少见,但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没人知道那简简单单朴实无华的一刀,杀死了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