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产

作者:朝云暮雨er 更新时间:2021/9/26 15:18:22 字数:2528

要问在沿边路哪块地儿最好,恐怕无论是一口官话雅音的中原人士,还是从梓州路上来的蜀蛮子都会道一句——“并州。”事实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你若是往西去,秦凤路和永兴军路那可是四战之地,没几亩可以种黍的沃土肥田不说,大白高国的铁鹞子和步跋子一来,把人捆了赶到兴庆府当牛羊驱使,性命可就搁在那儿了。而若是往东去,河北东西两路临着燕云大洋,更是浑身冒鱼腥臭,口袋里听不到两个响的破落户。

只有并州,藉着长城天险,北接邶国,南抵东京,四通八达,商旅往来,络绎不绝,是当今世上有数的雄城。永和四年,太宗文武皇帝拆了原本的太原府,降府为州,在东北三十里汾河对岸建了晋阳小城,不到十年,四散的丁口就又聚起来了,足见并州交通四方之便。

眼下正是深冬,比往年更冷些,打个喷嚏都要掉冰渣子,并州城里的集市还开着,勉强有些人气,可出了城,白茫茫一片,只有几头老驴嘶鸣着,把腿脚从雪里**,拖着两个粗布口袋往前迈。

刘婆子正在家里开火,烧的是城外砍的柴,半身高的一筐卖五文钱,便是便宜,就是烟气儿太重,吸几口咳嗽个不停。

她家汉子掀了帘子从外头进来,只这么一敞的功夫,冷气就直往裤脚里钻。他打了个哆嗦,赶紧坐到灶前搓着手烤火。

“这日子可越发难熬了……刚下了一场雪。”,看着灶里的火小了些,他用膝盖顶着折断两根柴塞进去,“也不知大哥儿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我前儿个不是托人带了冬衣过去,你也是瞎操心。”,刘婆子将剁好的鱼块放进锅里,油滋啦滋啦地溅起来,“再说同窗和先生都在,哪能看着他受冻。”

她家大儿子今年刚满十六,在邻州的桑榆书院里求学,准备来年考秀才。去时没想到今岁雪会下得这么大,刘婆子前几日忙做了新衣托人带过去,用的是厚实的棉料。

家中虽然雇不起仆人,但还算富裕,这些钱还是供的起的。士农工商,几代小商户,终于出了个读书的苗子,街坊四邻羡慕得不得了,直夸文曲星下凡。说到这里,两人脸上都浮上了笑意。

“我就指望着大哥儿能中个举,别和那些村里的穷措大似的,只会吟那几首劳什子打油诗,狗都被他们的穷酸气给熏跑。”,黝黑精瘦的汉子嗤笑一声,“还说闹什么鼍灾……”

“鼍灾?”,刘婆子嘴里问着,手上动作倒也不停,她巅着锅铲,切了姜撒下去,肉香味随着烟飘了出来。

“这可不是,我回来的路上遇到李秀才,说是在黄河里瞧见了土龙,吓得那屁颠样……我虽然是个粗人,不认识字没读过书,但也是知道的,鳄鱼这畜生不耐寒,生在广南那种全是毒蛇瘴气的地方,要真北上到河东地界来,岂不是成了精怪。”

“哪能这么说,大哥儿不是常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指不定顺着水真到北边来了呢。”

“话是对的,但可要看是谁说的,要是苏大夫也就罢了,但李麻子……呵,嘴里溜得出鸟影来,难怪老得只剩骨头也不过中个秀才……不说了,饭熟了没有,可真是饿坏了,雪下的真大……”

就这么絮絮叨叨之间,刘婆子已经把菜盛起来,男人下了窖捧了一小坛腌菜出来,这还是夏日放在缸里闷的。

刘婆子在衣服上擦了手,糙米里的壳没除尽,但喝着浑酒,就着鱼块,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就是最好的佳肴了。

正吃得起劲,屋门却被人猛地拍响,男人咧咧地骂了句,刘婆子瞪了他一眼,一边答着一边走去开门。

“苏三?”

门外立着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说是男人,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嘴上的毛都还没几根,头上肩膀上压着厚实的雪。

刘婆子是认识他的,苏大夫府上的家生子,常在药店里跑腿,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腿脚不方便的,苏大夫就会派他亲自把药送到人家家里去。

此刻苏三脸冻得通红,扶着墙不住地喘着气,显然是急急跑过来的,他一见到刘婆子,就赶紧拽住了她的袖子,“刘老太,快……快,我家小娘要生了。”

此言一出,别说是刘婆子,屋里的男人脸色也变了。苏鸿苏大夫在并州城里名声极好,医术高明不说,还会定时免费给出不起诊金的穷苦人家问诊,苏家小娘怀孕的消息一出,全城上下都是喜庆的气氛,眼下听到快要临产,人命攸关的大事,刘婆子棉衣也来不及穿,就立刻随着苏三往苏府方向跑去了。

一路上的雪又下大了,衙役们在清扫道上的积雪,路滑溜溜地跑不动马,差些摔了个跟头,好不容易到了苏府,一口热水也不舍得喝,刘婆子就马上往里间去了。

屋里传来女人的痛呼声,苏大夫在门前急得来回转,刚及弱冠的俊秀脸庞上满是汗,旁边还立着苏家夫人,看见刘婆子到了,苏柳氏忙叫了丫鬟和粗使婆子跟她进房去。

苏家小娘正躺在床上,一手扶着肚子,脸痛得皱起来。热水早就烧好,刘婆子吩咐着丫鬟打水洗毛巾,然后备好剪子等物,开始催促产妇用力。

苏云氏是个纤弱的美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身子比不上下田的健妇,隔三差五还得喝药,好不容易折腾了两个时辰,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外头的人看到端出去的血吓得心惊肉颤,先见到的却是婴孩的脚。刘婆子心里疙瘩一声,暗道不好。

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好法子,只能继续下去。苏云氏倒也争气,硬是耗尽了力气把孩子生了出来,听见婴儿的哭声,刘婆子松了口气,把孩子交给丫鬟,转头朝床上的女子看去,心又吊了起来。

苏云氏脸白得同金纸似的,眼眸紧闭着,就像是一具没有温度的玉石,苏鸿进来握着她的手,一接触到脉象就怔在原地,随后冲着门外大喊,“拿参来!拿参来!”

“不必了。”,说这话的嗓音气若游丝,却还听得出婉转的韵味来,分明是床上的苏小娘,她睁开了眼睛,无力地拉着苏鸿的手,“罢了……我知晓的……”

苏鸿与云氏五指交缠,好似这么着能将她捂热,“能好的,云娘,你听我说,你会好好的……”,他反复说着这几句,泪却从眼眶里坠下来了。

苏鸿本就是大夫,生死有命,到了这一步,他哪能不知道呢?

“官人。”,苏云氏唤着他,手伸起来给他拭着泪,头却往外瞧去,“我想看看孩子。”

襁褓里的婴孩方洗过澡,脸儿皱巴巴的,苏云氏摸着她的脸,绽开一抹温婉的笑来。

“官人,是个小娘子呢,以后她长大了不知是像官人多一些,还是像奴家多一些……”,她顿了顿,声音越发微弱了,“只可惜,黄泉已近,言无日矣……还望……”

说着,她终于也落下泪来,“还望以后……能有人亲之爱之,抚之如己出……妾亦瞑目矣……”

屋里的丫鬟都憾哭起来,苏云氏哽咽着,“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她忽而紧紧握住了苏鸿的五指,急促地喘息起来,“来世……来世……”

还未说完,她的手臂就无力地垂落,香魂一缕随风散……

唯留下苏鸿,一言不发,泪如雨下。

还有襁褓里的幼稚婴孩,悄悄地睁着眼,迷茫地打量着雕花的床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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