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央城,煌华宫。
梳妆台,铜镜前,璃江霜雪含泪梳妆。少女眉间有一点冰蓝色的水纹印记,身穿一身火红的嫁衣,宽大的裙摆拖在地上,桌上是还未戴起的红盖头。她一抿红纸,苍白的纤唇染上一层鲜艳的红晕,镜子里的人儿便如画龙点睛般鲜活起来。
据前方战报,云金氏的苍狼王军和阿那史部的神行铁骑不日将兵临天央城下,联军斥候早已下来最后通牒,要将璃江氏九公主璃江霜雪许配给云金氏二皇子云金完颜,并赔以黄金万两,割地千里,美娟百人,两国则可订立盟约,结为友邦,否则将攻入天央城,任由阿那史部烧杀掳掠。
自数月前云金氏联军攻破北海关,大皇子璃江晟战死蓟幽城以来,本就积劳成疾的大筠皇帝璃江穆更是急火攻心,口吐鲜血,于当年暮秋驾崩,筠朝朝局顿时动荡不安,情势急转直下。
皇后原稻郦欲立其亲生子嗣,即年仅五岁的十八皇子璃江昶为帝,但诸位大臣皆以为国之有难,宜立长不立幼,以大司马司徒静如为首的大臣们纷纷推举二皇子璃江闵为皇帝,皇后一党与大臣由此矛盾激化。
此时二皇子璃江闵正在前线督战,皇后欲为其增兵五万,但领军的却是皇后心腹宦官枯忠义,名为增援,却实为监视。众将士纷纷劝二皇子趁兵权在手,当引兵回朝,夺取皇位,以正人心,二皇子听闻后却说,“我若此时兴兵回朝,纵然得胜,国内百姓见政局不稳,也必然人心惶惶,若果真如此,也是兵败在即。倘若主母真有抗虏之心,倒也无愧于数代先帝之基业。纵然主母是要臣死,臣也心甘情愿。这大筠江山,便尽数托付与她吧!”
说罢便饮下毒酒自尽。
随后范阳一役,失去主心骨的筠军大败,损兵数万,主将曹孟只得引军南退至章武,以沱河据守。而此时国中有流言,是曹孟不服皇后赐死二皇子,早已投降云金氏,此时佯装败退,实则是要引云金氏进犯天央城。于是皇后令宦官枯忠义诛杀曹孟一党,但事情提前败露,曹孟得知消息后,果真率大批心腹将领投降云金氏,筠朝再失章武郡,云金氏兵锋直指青、冀二州。
面对战事连连失利,朝中大臣对皇后也愈发不满。当年隆冬,两军于广川对峙,此时朝中再生变故。以先皇三弟璃江霸为首的大臣在御花园中诛杀皇后原稻郦和璃江昶,又因三皇子璃江越和四皇子璃江封领兵在外,遂改立六皇子璃江南为帝。
此时正逢关内粮草告急,朝中大臣不断催促前线大军应当速战速决,但云金氏兵威正盛,三皇子和四皇子不敢与之争锋。又因朝中大臣私立六皇子为帝,本应被立为新帝的三皇子璃江越不服,竟领三千精骑兵从前线返回天央城,百官不敢阻拦,任由璃江越闯入煌华宫,诛杀璃江霸,璃江南及其党羽近千人,在天坛登基为新帝。
是年春夏之交,关内又逢旱灾,粮草补给困难,前线将士只得食草度日,一时间马良山上的树皮草根竟被啃食殆尽。面对此种情形,璃江越命四弟璃江封偷袭云金氏粮道,不幸失败被擒,随后璃江封被云金氏押往东华城,生死未卜。
云金氏围攻广川城已有百日,城中弹尽粮绝,百姓人相竟食,仿佛人间地狱,但终不能克。守将马云龙已有十天十夜未合眼,他深知若是广川沦陷,天央城将守无可守!
盛夏,天有异象,城中竟六月飞雪。百姓将士皆以为筠朝气数已尽,遂杀守将马云龙投降于筠朝。于是广川城破,云金氏横扫天川河以北十三州,离天央城只有一江之隔。
筠朝不得不抽调关内男丁,以五抽三,重新集结起最后一支四十万人的军队屯住泱州邺城,皇帝璃江越亲征,而云金氏也纠集了四十万大军屯住广平,八十万人在泱州平原血战三天三夜,血流成河,天地失色。双方互有攻守,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而此时,战场上忽然刮起一阵朝向筠军的狂风,顿时战场沙尘滚滚,硝烟弥漫,筠军将士来不及防备,分不清敌我,渐渐有溃散之意。皇帝璃江越在阵后斩杀逃兵,这才堪堪止住筠军溃逃。谁料枫军似乎早有准备,他们有条不紊的点燃火炬。于是在黄沙漫漫之中,筠军忽然看见前方亮起数道火球,而后如星星之火般照亮全部战场。枫军趁势掩杀而来,筠军终究是彻底溃败了,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血流千里,尸横遍野。
自此,筠朝再无精兵可用。
而此时天央城中也早已空虚,唯有禁军统领峰校尉所带领的三千金吾卫可称得上是战力,但即便欲图坚守,城中也已无粮草,无济于事。天央城内民心涣散,投降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勤王兵马虽号称五十万,但只是聚于关中洛河城,隔岸观火且各怀异心,璃江霜雪知道北方草原蛮族阿那史部的残暴,若是他们攻入宫中,断不可能放过自己,与其被蛮族践踏失贞,接受云金氏议和,嫁于二皇子云金完颜,似乎确实是最后之计了。
“九公主。”护国天师璃江箜走进香房,手中端一印着火麒麟纹章的红木盘,说道,“盘中有两枚药丸。蓝色的那枚是易颜珠,服下后可将掩盖殿下身上的阴柔之气,在外人看来,俨然是一名男子,月读命嘱咐过,切记不可与法力星阶以上的高人四目相对,易颜术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公主的文牒已经准备好了,殿下的新名字是璃山向月。”
璃江霜雪点头不语。
“另一枚紫色的药丸,是产自泷朝云梦州的毒丸红脑丹,剧毒无比,无药可解。服下后瞬间便会毙命,但无苦无痛,死前犹如极登仙境,快活无比。若是殿下不愿出嫁,亦不愿出逃,便可服下此药。”
“这是火麒麟玉佩。“璃江箜将玉佩也放在木盘上,”若是殿下易容出宫后,璃江氏仍有中兴之势,可凭玉佩相认。”
璃江箜将木盘放在梳妆台前,叹息一声,离开闺房。
面对这两枚药丸和玉佩,璃江霜雪泪如雨下。
天央城如今必定失守,筠朝早已没有了还手之力,自己答应云金氏出嫁后,他们是否还会遵守约定,相约为盟,不再攻伐,此事答案不言自明。云金氏不过是抛出一个幌子,既想得到天央城,又想得到自己。
若是伪装成男子出宫,就算能逃得了一时,又岂能逃得了一世?余生莫非都要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自己的诸位兄长弟弟皆战死沙场,不愧为璃江家男儿,自己虽为女儿,但流的也是璃江家的血,直此沦丧之际,又怎不可为国赴难。
况且相传云金氏二皇子虽英俊神武,但暴虐成性,妻妾成群,自己嫁于她,定然生不如死。与其苟延残喘委身于敌家之下,不如服下毒丸,做一个贞洁烈女。
心中主意已定,璃江霜雪纤指一勾,将毒丸送入口中。
果然,不过一瞬,便觉胸口发热,浑身上下舒爽无比,眼前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有童年时与父皇在一起玩耍模样,小时候与哥哥们在父皇面前争宠时的模样,与父皇兄长们一起出城狩猎的模样……
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淡,那温馨的画面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好像一直再往天上飞,她看到了煌华宫,天央城,泱州平原,乃至于整个山海大陆……
璃江霜雪只觉得有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团白色的雾气在源源不断的变大,这些雾气正清晰无比的侵入自己的体内。那团雾气寒彻刺骨,与自己体内那股炽热激烈的碰撞交融,一时间体内忽冷忽热,这两团极冷极热的力量来回贯穿了自己的整个身体,从头到脚,从心到肺,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刹那之间被冷热交替数次,璃江霜雪只觉得这般痛苦就算连凌迟都比不上,可自己竟又发不出声响来,这一股气在体内开始逐渐酝酿发生。
这等苦痛不知过了多久,那两团力量渐渐的被体内新生的力量融合交汇,冷热交替的痛苦也在慢慢减退,就在这时,一个端庄雍容的女人忽然出现在视线里,璃江霜雪愣了一下,可可下一瞬间便忽然记起来了,这个女人便是自己出生后不久便逝世亲生母亲敏贵妃!
自己自由记忆以来便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只能在父皇留下的画像中略知一二,可此时又怎会如此清晰的看到母亲的样貌,莫非自己现在是真的已经死了吗?
璃江霜雪忐忑的向眼前的母亲伸出手,身体也因此苏醒过来,她缓缓睁眼,却发下自己竟然仍然处在房间之中,眼前的一切都未改变,刚刚浮现的母亲模样也随之消散在空中。
璃江霜雪打量了一番周边景色,包括自己身上这件红嫁衣,确实是自己的房间,与钢材别无二样。莫非地府和人间是一般模样,又或者说自己根本没死?
她整顿一番心情,心想,自己本来已决心赴死,却不知为何并未如愿以偿。不知这是否是上天的意思,想让自己继续活着。她冷静下来,开始权衡利弊。若是自己此时身死,两国便再无和解希望。可自己也不愿委身于云金氏,可若只要还保有性命,静待时局变化,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自己身为璃江家女儿,虽不能上战场为国杀敌,但也绝不能如此胆小窝囊的赴死。这种举动看似慷慨就义,实则逃避责任。
况且……自己确实也还有一桩心事未了。璃江霜雪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询问父王和侍从自己母亲敏贵妃的身份,他们却只是闭口不言,文武百官也只是支支吾吾的说母亲是父亲亲自带进宫中的。每个人都是这个回答,久而久之,自己也不再问起了。
而现在,自己却忽然在迷梦中看见了母亲的容貌,莫非是上天想让自己继续活下去,好去寻找母亲的身世?
她忽的双眼一变,嘴角扬起,全然不像是刚才那个娇弱欲滴的闺中少女了。
铜镜中的女子娥眉远黛,美眸琼鼻,粉腮樱唇,肤如白瓷,发如墨染。眉间一点水纹冰蓝,发间一支良玉金钗。一身嫁衣火红,一柄寒剑冰凉,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她纤手一挥,木盘里那枚红色的药丸便吞入口中。
待再去看镜中人时,虽然依旧纤弱无骨,可看起来已然是一个白面公子,而不是待嫁的闺中公主了。
“护国天师璃江箜!”璃江霜雪大喊一声,双手一挥,嫁衣被随意的落在了地上,里边竟然早就已经穿好了一身男式的青衫布衣。
她取下发钗,微微晃动脖颈,任由墨黑的长发洒落腰间。
“在……”璃江箜早在门外候着,推门一开,竟见九公主相似换了个人似的,先前的阴郁愁苦一扫而空,如今全然是春风满面。再一看面色,依然不是弱柳扶风的闺中少女,更像是行走江湖的豪侠剑客。
他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想来经过最后的挣扎,她最终还是决定以男子的身份躲避战乱,这样一来,璃江氏的血脉便又多了一分生机。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璃江霜雪,而是璃山向月!”
璃江箜越过她的肩头看向身后,却发现那木盘子里的两枚药丸都已不见。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金枫朝都城,东华城,摘星台。
“弟子幼常,记!”
一个老人忽然迸发出强有力的声音,他羽扇纶巾,正对着夜色,阁楼里的诸弟子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亥时三刻,北斗一分为二,须臾,合为一。”
“记下了。”幼常放下纸笔说道,“卧龙先生,这天象确实诡异,以前从未见过,天官书中也未有记载,不知有何意味。”
“天数有变。“那位被人成为卧龙先生的人如此说道,话语里竟是充满了惊恐,”下令各军进入天央城后停止进军,静待天时,以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