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安家大宅——或者说是宫殿,仆人们仍旧在忙着日常的琐事,还有向回家的小公主行礼。
“恭迎公主殿下回家,请问公主殿下是要先用餐还是先沐浴?如果是用餐的话,今日为您准备了……”管家在那喋喋不休地说着。
“烦死了,本公主自己来就行,你们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安德烈亚不耐烦地呵斥着他们退去,自己一个人往浴室走去。
可那些仆人们就算被斥责了也没离开,一个个低垂着脑袋跟在她的后面。
“公主殿下还和以前一样好强呢,指挥我们来……”
“闭嘴!你是想要被责罚吗,竟然还敢说本公主的坏话!”
安德烈亚气冲冲地瞪着那个说话声音洪亮无比的大汉,他这“低声细语”想让人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不该胡言乱语的,有什么惩罚……尽管施加给我吧!”
“又是谁允许你弯腰的?给本公主直起来!成天自说自话,你们真是……讨厌死了!”
安德烈亚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将脚上的鞋子踢到旁边,一边走进浴室里面。
“公主殿下请小心一点,别摔了。”外面的仆人们贴心地提醒道。
“都说了别婆婆妈妈的,比那个胖子还要烦人……”安德烈亚转身合上了门,眼前的仆人们当即消失不见。
她叹了口气,解开脖子后面的系带,长裙缓缓滑落下来。浴室里弥漫着的气雾飘浮过来,笼罩着她晶莹的肌肤。
可爱的粉色内衣很快也被脱落在地,安德烈亚赤裸着身体走入浴池中。
几个阶梯之后就是碧绿色的水液没过脚腕,玫红色的花瓣漂在上面,散发出一股诱人的芳香。
“扑通。”
安德烈亚放弃对身体的掌控,一跃之后便投入了浴池中。溅起了一小点水花,涟漪波动不止。
浴池的水不深,她还能探出头来。吐着泡泡,感受着滚烫的汤水带来的舒适感。
很温暖,让人心里一片安宁。头脑彻底放空,连一点烦人的杂念都不存在,丢入了垃圾桶中。
这种感觉,就像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到的感觉。
久远到有些陌生,或者说是因为陌生而感到久远。
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呢……
“有钱,你看小安德烈亚睡得多甜呐。”洛霖怀抱着自己的女儿,戳着她胖乎乎的脸蛋。
距离她的出生已经有几个礼拜时间了,可是现在的她仍然在病院中休养。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虽然总是挂着美丽的笑容。
安有钱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张望着。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也在微笑着。
洛霖嘴里哼唱着不知何名的歌谣,摇晃着怀中的宝贝。就像乘坐着一叶小舟,在柔情似水的江南水乡里飘荡着。
这就是所谓的母亲的怀抱嘛,让人沉浸其中的温柔。
安德烈亚的眼睛有些迷蒙了,她伸手拨弄着那些花瓣,看着它们忽东忽西,在水波里沉没又浮起。
那漂泊无定的样子就像秋季的落叶随着风打旋,最终落到地面上,叠成厚厚的一层。
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变成碎屑又被风吹起,刮过女子翘起的鼻尖。
“有钱,今年的枫叶很红呐。多么的美丽绚烂,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张扬活力呢。”洛霖坐在轮椅上,接住一片落下的红枫叶。
安有钱沉默地推着轮椅,能看清他的表情是在微笑。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却是无比牵强。
“的确很美……很美。”
“那我们约好明年再来看怎么样?到时候有钱还要推着我……噢,说不定那时我就不用轮椅了。等我绕着你转说着要出去玩的时候,可别嫌我烦啊。可别忘了带上我们的安德烈亚,要让她也看看这美丽的枫叶。”
洛霖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她说一会儿总要喘几口气,可她对此还是洋溢着热情。
她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不论何时,它们的美丽是不会减分的。
永恒的美丽——即使生命是短暂的。
沉默的男子推着轮椅,病弱的女子坐在上面。红枫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一场大火炽烈地燃烧着。
这样的场景一定比现在飞扬的玫瑰花瓣要盛大壮丽,那份心情也会比现在还要激荡。
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应该是一种被深深揪住的快要窒息的感觉,难言的痛苦流淌在心间。
那时的她并未懂得这份痛苦,不过在寂静的深夜中,她常能看见母亲露出那样的表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似乎她一出生便能见到这副景象——小时候的事情是记不清得了,都靠着别人的转述。
一直笑着的病怏怏的母亲,总是愁眉苦脸但也会露出幸福表情的父亲。
这好像就是她的童年……不过好像又不只是这样。
安德烈亚将手探入浴水中,用力地搅拌着,把水中的倒影打碎。美丽的幻象也轰然破碎,显露出背后冰冷残酷的现实。
“医生,真的……真的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不会是这样的吧……我求求你们了!只要能治好小霖,我……”安有钱站在病房外面与医生交谈着,情绪激动地从身上拿出支票和笔来,“不论你们要多少,随便写——只求你们能治好小霖!她才刚当上妈妈啊,你们真的忍心……”
“安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也表示深深的遗憾……不过这个病治好的可能是没有了,我们已经尽了所能做的一切。结果也只是让洛女士的生命能够延续到现在而已,再多的……”医生叹了口气,将安有钱拿着支票的手推了回去。
“你们再跟我开玩笑吧!什么叫做尽力了?你们这群混蛋跟我说声没办法了就好?你们知道谁才是最遗憾的吗?是小霖啊!她连听女儿开口讲话都等不到了,她这才多少岁……为什么老天要早早地招她回去!我说过要陪她去游览世界,要去临近白云的高山俯瞰大地,要去……咳咳咳……但是呢,你们却说没有治好的希望了……”
安有钱情绪亢奋地咆哮着,他用力地戳着医生的胸膛,逼得他节节后退。
可是越说下去他的声音就越轻,颤抖着似乎随时都要崩溃。眼睛早是通红的一圈了。
“安先生,请您冷静一些。我们的确是……”医生扶着差点脱落的眼镜说道。
“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们!什么治不好,全都是瞎扯淡!肯定可以的,肯定有希望的!”
安有钱愤怒地一捶旁边的墙面,上面的画作剧烈震颤着。医生只好闭紧嘴巴,诚惶诚恐的离开了。
“有钱,别闹了,对人家医生好点。他们的确是尽力了,我也知道这病是没有希望的了,能坚持到……”
“呸呸呸,小霖你别说这种话!是这些医生昏庸无能,我保证给你去找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生,你一定能好转的!你听话点,快回去躺着。”
男子转而满脸微笑,走上去扶住顺着墙壁走出来的洛霖。
“真的不用麻烦了,能够走到今天我已经很开心了呐。不仅遇到了有钱,而且在生命最后一刻前还迎接了新生命的诞生。我已经没什么大的遗憾了,只是不能够陪在你们身边真是抱歉了。”
“小霖……别说这些了,你一定会好的。这世上没有我安有钱做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是付出点钱而已,这种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一定能……”
“有钱,你这样子的话会让我很不安心的呐。世界上不止有着金钱,更是有着许多其他金钱换不来的东西。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可不要只顾着赚钱,那样会给你留下更多遗憾的。”洛霖伸手抵着他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再说。
“可是……”
“没有可是,到现在了就听我的吧。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提前出院吧,我想出去走走。”洛霖眨着她的眼睛,虽然病弱但还有一点闪动的灵气。
“出院嘛……可以,现在就去办。小霖想去哪里都行,我马上让人安排好一切事项。不过等这次玩够了,你要听我的,我们去找世界最棒的医院来治好你的病。”
“这次就不出去玩了,在家里我就够开心了,只要能够陪着有钱和安德烈亚——哦对了,安德烈亚醒了没有?快到给她喂奶的时候了。”
洛霖忽然想起这事,在安有钱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向安德烈亚的小床边挪去。
她的病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但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她仍在微笑着面对。她有英俊的丈夫、可爱的女儿,没有太大的遗憾了。
这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她生命的绝唱……她将坦然接受。
“花开花落终有时啊……可惜了老娘这一手起死回生之术,救不了一朵必定枯萎的鲜花。”
华玖儿眯着醉醺醺的双眼,半卧在竹席上,一刻不停地往嘴里灌着琼浆玉液。
“连神医华玖儿都没有办法了嘛……小霖真的……”安有钱也拿起桌上的酒盅一口饮尽,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口烧下去。
“也不是没有办法,从小就是老娘帮小霖调理身子,能把一口气吊到今天算是可以了。接下来的就全是命数,不过她躲不过这劫的。她那参透天机的哥哥也都料到了,留不住的人只能随她去了。”
华玖儿说着又往嘴里大灌一口,酒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着,滴落在她的藏青色旗袍上。
“什么狗娘养的命数!”安有钱怒啐一口,又饮下一盅。他已经有点醉了,心里压抑的怒火也在翻腾上来。
在隔壁的房间里,洛霖吃力地倚在床头织着已经成型一半的毛衣——七彩色的,很小,是给刚出生的孩子穿的。
这是她最后想要留下的礼物,时间真的是过得太快了,连一口气都没好好喘就到了要结束的时候。
洛霖转头望着酣睡中的安德烈亚,几个月来这小宝贝似乎长得更加可爱了。着实让人有些舍不得她,这样的宝贝当然是要穷尽一生去疼爱。
不过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是不行了,几乎就是个只有精神支撑的空壳了。
这最后的一个月,她很满足。坐在家中庭院里看着云卷云舒,太阳也是正常的升起落下。
太阳永远都是这样亘古不变的,但是人并不是这样。有着悲欢离别和生老病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可她也不喜欢悲情,所以她还有着最后的愿望……
一个星期之后,天空澄澈,白云悠悠。鸟儿在尽情地歌唱着,婉转动听的乐声钻入人的心田。
洁白的花朵簇拥下,美颜如花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围绕着她肃穆站立的还有身着纯白西装和长裙的人们,很奇怪的一个场面。
人们微笑着,向她深深鞠躬。
这就是她最后的愿望:请不要为她的逝去而悲伤。
逝者已逝,而生者将继续前行。
安德烈亚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
流淌在一起的,那是决堤而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