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世上的生离死别太多，年轻的年老的，黑发的白发的，不经意的经意的，突然就逝去了，装进小小的骨灰盒里，掩上黄土水泥，留下亲人好友对着相片两行泪潸潸。其他人见了可能会同情悲哀，但做周谷这一行的，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回，也就很难再心生触动了。
周谷今年25岁，是个墓地管理员。
没错，就是要常常绕着墓地巡视，带把扫帚剪子，扫扫落叶剪剪枯枝的墓地管理员。
他学习一般，上了个普通的本科大学，混混沌沌四年拿了个学位证，没什么金钱也没什么心力再去深造学业了。
领导岗不会要自己这种没有含金量的文凭，当普通工人……周谷看过他们的工作环境，黝黑的面孔，皲裂的双手，他吃不了这苦，不想埋头在厂里蹉跎一辈子。
所以他考了证，做了这份与专业毫无关系的工作。
忙时是真的忙，闲时也是真的闲。有时葬礼和祭奠连轴转，有时坐在值班房里，一打盹，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你问他怕不怕？抱歉，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对此嗤之以鼻，不然的话，他怎么一毕业就跑郊外做这份工作了呢？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枯燥了吧。这么大的陵园里，同事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就更少了。曾经同寝的舍友各奔东西，上了号只有自己的头像孤零零地亮着。至于恋爱……周谷有自知之明。
墓园树多，早上鸟儿雀儿叽叽喳喳地叫，周谷被它们吵醒，刷了牙洗了脸，刮刮青色的胡茬，然后出去巡视，到了傍晚，他就坐在阶梯上，看着晚霞发呆。
这辈子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他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今天也是如此，周谷起了床，戴上新买的帽子——这里太多鸟雀，比市中心生气十足，但困扰也很多，一不小心落一泡在头上，这天的好心情就没了……他随便吃了些稀饭，出去绕着墓园打转，捡了捡遗弃的垃圾，略过几个默默祭奠的人，最后回了小小的值班房里。
房里很逼仄，几步走到头，但胜在有空调。周谷到小卖部里买了泡面零食可乐，打开自己昨天追的剧，老式空调扇吱呀吱呀地吹，他靠在椅子上，准备这样消磨一天了。
——如果没有人打扰他的话。
当窗户被敲响的时候，剧情正好进展到高潮，嫌疑犯从兜里掏出了手枪，对准了即将揭发他的探员……周谷啧了一声，按下了暂停键，拉开了窗帘。
十点的阳光带着暖意，散碎碎地撒进他的眼里，他心中腾起的烦躁都在这金色的光醺里消弭无形了。
这是个很漂亮……不，漂亮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楚楚动人的女孩。
周谷第一眼看到她时，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个词。
如大多数男生一般，周谷平常关注最多的还是女生的脸，胸，或者腿，那些可以诱发单身男士荷尔蒙的暧昧部位，可是这次，抱歉，她的眼睛……太吸引人了。
天真、纯洁、无瑕、黑白分明，又像是刚萌发的嫩芽，带着晨时湿漉漉的露水，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在这样纯净的目光注视下，周谷埋藏的阴暗想法仿佛被一览无余，卑劣的人格渣滓被剖开，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阳光下……他低下头去，心底涌出了难以言表的自卑念头。
“先生，先生……”
周谷抬头看去，女孩正轻声喊着他，眼里显而易见的疑惑。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没关系。”，女孩的嗓音柔柔的，她嘴角扬起浅浅的娇美弧度，周谷心里的慌张逐渐抚慰下来。
“有什么事吗？”，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我想探望一位朋友。”，女孩咬了咬唇，“但我不知道他在哪。”
她大概很少说出请求的话，只是这般说着，她就怯意地撇开眼去，白得剔透的脸上晕开了朱色的红团。
“原来是这样，可以提供他的姓名吗？”
“贺朗，他叫贺朗。”，女孩一字一顿，认真地说着，“祝贺的贺，晴朗的朗。”
看来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周谷想着，从抽屉里拿出了登记册。
“贺朗……贺朗，找到了，在十六排二十三号。”，周谷一页一页地翻着，终于找到了对应的编号，“这里路有些乱，不介意的话，就由我带您去吧。”
“啊……太谢谢您了！”
女孩看起来有些惊喜，她笑起来时，是从眼眸开始弯弯的，等到眉眼成了初一的月牙儿，嘴角才会呼应，稍稍地抿起来，整张脸绽放出绚丽的光彩。
周谷又低下头去了。
……
她身上有熟悉的香气，是什么呢？周谷想不起来。
十点的太阳是斜的，女孩落后他半个身位，她没有打伞，走在一块一块不连续的树荫里。
她穿着简单的过膝的白裙子，摇曳间露出的小腿笔直又纤弱，一手能圈住，颤巍巍的奶油的色泽，走出树影的时候，她白得好似环着微光的暖玉。
十六排二十三号很快就到了，周谷没由来地惋惜又遗憾起来。
如果这段路能再长一些……他摇摇头，抛弃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女孩已经站在墓碑前了，她在看碑上的照片。
是个年轻的男生，勉强算是清秀，笑得有些腼腆。
周谷瞄了一眼……是座新坟，只活了二十四年，比他还小呢。
女孩怔怔地立着，眼里流露出惆怅来。
这样的情绪对周谷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失去了妻子的丈夫……周谷突然嫉妒起了这个名叫贺朗的男生，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至少他在女孩的心中占有了足够的分量。
周谷看着女孩伸出手来，按平常的经验，他猜想她该落泪了，他可以适时递上纸巾——可是并没有。
她站得依然笔直，亭亭玉立，她分明没有流下一滴热泪，甚至眼角都没有湿润，可周谷却能感受到她的悲怆。
她孤单地立在他面前，灵魂已经被抽去了，从手指到脖颈，从四肢到躯干，她的身体一截一截地失去了温度。
周谷突然想起来了……她的香味。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她是一朵丁香花，结着愁怨的丁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