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伊!”
猛地坐起身来,巨大的悲伤使我难以抑制地哭嚎出声。
车祸、瘫倒的倩影、血色的残阳。那些零星的画面碎片在视网膜上一闪而过。
但是随着画面消失,最终映入我眼帘的是自己无比熟悉的出租屋。原来,那惨烈的一幕并不存在。我这才慢慢平复下骤然爆发出的悲怆。
刚才发生的,是梦吗?
望着自己缩在被子里的身体,我怔怔地出了神。
这不可能不是梦吧。
我和稚伊都已经各自工作一年了,而且大学时期也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稚伊死去什么的,绝对……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只是,如果那一切是梦的话,我为什么能把梦中的一切,甚至连她洗发水的味道都记得那么清楚呢?
依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在心间蔓延。
我……不知道。
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头脑有种宿醉般的昏沉,能感觉到睡衣被冷汗打湿了。我缓缓走到窗边,忍着侵扰的倦意,向这窗外远眺去。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高空上的阴云层层堆叠,透不出光,外面的世界尽是一片灰暗。虽然没打开窗户,但凭借楼下左摇右晃的树枝,就能判断有大风途经整座城市。想必不用多久,大雨也会倾盆而下,将仍在路上的行人淋得怨声载道。
这样山雨欲来的情景,难免会让人心生压抑。而我本来就因噩梦而有些心绪不宁,恶劣的天气更是加重了心中莫名其妙的忧虑。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只会愈发焦虑。
我决定,这就给稚伊打个电话。
点开手机通讯录中的联系人,拨号,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耳旁通话的嘟声每增加一次,我的心也随之愈发焦虑一分。梦魇虽是虚幻,却早不知在何时就攫住了我灵魂中最脆弱的部分。我承认我已经被荒谬的梦境给吓怕了,但我更怕的是稚伊真的出了什么事,让我追悔莫及。
“……喂?”
万幸的是,在第六声嘟声响过后,电话终于被接起。虽然有些缺乏元气,但这确实是我最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潞潞。”
那一瞬,不知为何,我如释重负。
“潞潞?这么一大早就来打扰我睡大觉……哈呜。你要是不给我个正当理由,就鲨了你哦!”
打了个可爱的哈欠,稚伊慵懒的声线里满含抱怨。我这才意识到,今天本是难得的周日。身为幼师的她与中学语文教师的我,都不用辛辛苦苦地奔向各自的岗位。
难怪,她过了那么久才接起电话。这么说,我的头脑一热还让稚伊在今天都睡不成一个好觉……
我突然觉得很愧疚。稚伊总和我提起每周给孩子们带班都让她觉得身心俱疲,我是最该明白她在休息日需要什么的。面对此时电话另一头正闹小情绪的女孩子,我一时缄默了。
因为做了噩梦,所以打电话来确认你的安危……这种话怎么可能说的出口啊。
“嗯嗯,怎么不说话?不会……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长久的沉默后,反倒让稚伊担心起我来了。不知如何回应的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嗫嚅着吐露了我的心声。
“稚伊,我想见你。”
“……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呢。想来就来呗,正好我也快一周没有面对面地好好看看我家潞潞了。”稚伊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有些半梦半醒的意味,“不过,打电话来就说了一句‘我想见你’这样的直球,今天的潞潞果然有点奇怪呢。”
“我也觉得今天的自己有点说不清的奇怪。”通话之间,头晕的感觉还加重了些,“总之,我先去你那里吧,有什么话再慢慢说。”
“嗯呐,那我这就起床梳洗一下。”
“好,一会儿见。”
结束了通话后,我匆匆完成了洗漱,换好了衣服。
因为心中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所以我并没有花大功夫打扮自己。选了一套常穿的秋装,稍微涂了涂淡色的口红,我就带着手机、钥匙和伞,离开了我的小出租屋。
我要去见她。
————
冷,很冷。
从楼道里走到外界,来势汹汹的强风就在侵蚀、冻结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尽管早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有风肆虐,但是暮秋的寒风就是和人生中的种种意外一模一样。你防不住,它又无孔不入。
不想挨着低温去等公交车,我哆嗦着叫来了一辆网约车。上车后,车内的暖气总算是让我有种活过来的感觉。我搓搓手暗想着,这座城市的秋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在上车前,就已经在打车软件上定位好了稚伊所在的小区。所以司机仅仅是和我确认了一下手机尾号,便不再多言。我也乐得如此,直接歪倒在车窗旁,眺望着远方灰蒙蒙之下的高楼林立,思绪飘忽不定。
我和稚伊的居所,相距了大半个城市。即使是像我这般打车,也要有将近四十分钟才能抵达。
这不是我们不想住在一起。只是,我们上班的地方实在隔了太远。
而无论是幼师还是中学教师,都得比孩子们还早要到学校。我们都不希望对方为了迁就自己而每天都吃尽早起的苦。
明明在同一所高中的时候,我和稚伊还过着形影不离的日子;但上了同一所大学后,不同方位的宿舍楼就让我和她的相见多了许多阻碍;而如今毕了业,我们竟更是分居城市南北。原以为越长大和稚伊就能离得越近,却不曾想现实却恰好相反,真是造化弄人。
于是,我颇为羡慕地想象着,如果能与稚伊一起住会是怎样一番甜蜜的光景。待回过神时,司机竟然已经开到了目的地,而我却浑然不觉。
“谢谢。”
礼貌性地和司机道了别,我又一次踏进了暮秋的世界。
冷风依旧,吹乱了我才打理好不久的长发。异常的冰冷温度游走在我的全身,仿佛是要侵入体内,把我的心脏也一并冻结。
为了取暖,我一路小跑奔向稚伊的单元。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她所在的楼层时,没想到她已经开了门在迎接我了。
“怎么,看你的表情,很意外我在门口蹲你?”稚伊身着白色的花边薄毛衣,笑起来格外清纯可人,“嘿嘿,其实是我去阳台接电话,往楼下俯瞰时恰巧看到你了哦。”
“电话,谁的电话?”换上了稚伊为我准备的拖鞋,我顺口一问。
“是我爸啦。他看最近天气又变冷了,赶紧打了个电话提醒我加衣服。真是的,我又不小了……”
稚伊的母亲在她小学的时候就因为恶性肿瘤而不幸过世了。因此,她的父亲总是会在生活的许多方面刻意表现出母亲的特质。这应该也算是稚伊爸爸表达爱的独特方式吧。
“爸爸的提醒倒还真不是多余。这一路我赶来的时候,都感觉快被冻死了。你这脆弱的小身子板,真该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被稚伊领到沙发处坐下,我在茶几上为自己倒了杯热水,打算给自己捂捂手,“你说,这个秋天怎么会这么冷呢。”
“有这么夸张吗潞潞……”
“等你出去吹吹风就知道……”
话说到一半,我皱起了眉。
房间内回荡着《清明雨上》的旋律,那是我近几年来的电话铃声。
但这是周日,会有谁打电话在这个时候找我呢?
我看了眼稚伊,她努努嘴示意我先接电话。于是,我按下了通话键。
“喂,您好?”
“是这样吗?好,我知道了。”
“嗯,我会过去一趟。什么时间?”
“好,再见。”
挂掉电话,我的心情有点不好。
刚见到稚伊,又得分别了。
“嗯?怎么了潞潞?”
“我情愿没接这个电话……学校打电话来说刚得到消息,下周有领导来我们学校随机听堂,叫我们两个小时后开个紧急会议。”
“啊……那就没办法了呢。毕竟,还是工作重要些的。”
稚伊失落的样子被我看在眼里,这样的她让我一阵心疼。
“没事。等我开完会,下午立即飞奔过来找你。”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样安慰着她。
“嗯。”稚伊轻轻应了声,“那,我就送你上车吧。”
“外面很冷的。”
“哼,我毛衣都穿好了,不像某人还一路冻得直哆嗦。”稚伊嘟起小嘴,“还是说我亲自送你,你还不愿意了?”
“不敢不敢!我肯定是一百万个愿意!”
果然,我从来就拗不过她。最终,待她穿好了鞋子,我便和她一同出了门,下了楼,慢慢地向小区门口走去。
“稚伊,我突然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踏在满是落叶的道路上,是我最先打开了话匣。
“嗯?想问什么问就是咯?”
“就是……你选择学前教育那个专业,是觉得好就业,还是单纯地出于喜欢?”
“咦,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虽然疑惑,但稚伊还是认真回答了我的问题,“关于这件事……我虽然讨厌大学里那些我不擅长的课程,但对于小孩子我还是非常喜欢的!所以在现在上班很累的情况下,我才没有那么多坏情绪。看着这些可爱的小孩子,纵使有时气得不行,也会想把他们呵护得好好的呢。”
“这样吗……说起来,大学里我们好像还一直没讨论过这样的话题。”我自嘲地笑了笑,“你应该不知道吧,我就不如你的想法那么纯粹。读了汉语言又去考教师资格证,实际上只是我觉得这样能有一份稳定且收入不低的工作罢了。”
“潞潞对学生有多上心,我都看在眼里的。别说得好像当老师就不用吃饭了一样。只要认真教书了,追求更高质量的生活水平完全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是吗?”
我望向稚伊,她那双清澈的眸子让我的心里一阵悸动。
微微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接着开口:“但我现在不想追求那种高收入了,我更想和你待在一起。”
重点中学教师的发展前景固然令人向往。但是繁重的教学任务以及与稚伊间遥远的距离,并不会给我带来众人所描绘的那种幸福。
“教完这个学期,我打算主动离职。在重点中学任教这一年的经历,也许能让我在这附近找一所民办中学工作。”
那所学校也许没有高压的环境。它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只和稚伊静静地待在一起就好。
“……从理性的角度,我还是希望你能在重点中学继续拼搏,往上评职称,因为这是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但从感情的角度出发……我又怎么可能不希望你能多多陪陪我呢。”稚伊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还是自己定夺吧,我只能提醒你考虑清楚。毕竟这是你的人生,就算是作为你女朋友的我,也是没有资格插手的。”
“嗯。离学期结束还早,我会好好考虑一段时间的。现在,先不想这些了。”
在这么一段不算轻松的聊天里,我和稚伊散着步来到了小区的门口。未来还很遥远,当下才是真实。而现在的我仅仅是被稚伊送别着,即将不情不愿地前往学校加班的可怜人罢了。
“就送到这里吧,风又大了。下午见宝贝,记得泡点热茶给我备着哦。”转过身子,看着稚伊白皙的小脸,我忍不住捏了捏。
“啊呜!”被突然袭击的她朝着我发出了一声可爱的咆哮,“下午见!还有,不许捏我脸!”
她那么喊着,却没有半分打跑我那双不安分的手的意思。看着稚伊的傲娇行为,我微微一笑。收回手挥挥,与她道别。
稚伊也同样回应了我。然后她如同孩子般蹦蹦跳跳地,往回走两步,回了头,又朝着我望两眼。
我目送着她回到小区里,再次踏入落叶中。正打算转身离开之时,我倏忽见到阴云中突一道白光,毫无征兆地劈在路上那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身上。
这一幕,既陌生又熟悉。
彼时稚伊如断翅飞鸟般倒在马路中央的身影,与此刻倒在落叶间她的身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这怎么可能……
稚伊又一次倒在了我的面前……
又是这么突然……
难捱的情感,犹如一股洪流再度涌现。
随后,沉重的雷声在我耳畔炸响。无数的雨箭径直坠落,打湿了我的衣服,把我穿了个千疮百孔。
而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