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黑中透出一点淡淡的藏蓝。最漂亮的就是晴朗的冬季夜空——晶莹耀眼的星子密布其上,仿佛是谁盛了一玻璃杯的碎钻,然后用力朝天幕倾洒而去。烟火在高处炸裂开,那些数以亿万计的、转瞬即逝的微小光辉跌落入青黑之中,似乎被寒冬的低温冻结而凝固,成为冰冷却恒久闪耀着的星星中的一员。
它们紧紧簇拥着,成为硕大的族群.。看似亲密依偎,实则彼此相距甚远。跨年的钟声响彻校园,这个夜晚最后一轮的狂欢正式来临。遥遥能听到操场上的欢呼沸腾之声,相较之下,教室里反倒寂静黑暗。这份静谧和黑暗将自己的急促心跳与身边之人的绵长呼吸放大,再放大。,再放大。烟花绽裂之声隆隆,那些明晰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她却完全听不到了。心跳声覆盖了她所处空间的一切声音。而她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身边之人微微勾起嘴角,低低俯身靠近,因此超乎意想地放大在面前的英俊脸庞。无限靠近的气息。对方眼中闪烁着调侃般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亲昵如同耳语。微光从操场正中笔直地蹿上天空,绽开了最硕大的一朵花火。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她愕然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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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一个急拐弯,谢光沂脑壳砰地撞在车门玻璃上,被迫清醒了。眼前没有熟悉的教室,也没有星子满布的漂亮夜空。傍晚七点多正当第二波下班高峰,车厢内塞得密不透风,满眼尽是和她一样加班到华灯初上时分的疲意人群。她艰难地在车门和座椅之间的拐角
处为自己争取到一席之地。跑了整天的采访,身体酸痛到像是被人打散了重装似的。困倦到极点,谢光
沂靠着车门竟然就打了个盹儿。居然还做了梦。梦见过去的事。那是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碾成渣滓,丢进垃圾桶的腐烂回忆,没想到时隔多年又跑到梦里找存在感。谢光沂揉了揉撞疼的后脑壳,顺手挠了挠因经受了一天风沙而稍许油腻的头发。
习惯这样的生活已经多久了呢?放眼所及尽是疲倦的面容。写字楼里西装革履、健步如飞的上班族们,卸下了端正严谨的外壳,脱去外套,解掉领带,衬衫的袖口皱巴巴地高高挽起。他们不是目光僵直地玩着手机游戏,就是怀抱公文包尽情发呆。因此,尽管车厢里拥挤到极点,却相当安静。
只有她身后的两个人——谢光沂忍不住从玻璃倒影里睨了她们一眼——跟大环境格格不入的两个年轻女生,化着很时髦精致的妆,衣着靓丽到扎眼,看样子不是要去逛街就是去泡吧。没有两个小时绝对无法搞定的装扮,谢光沂心想,她们恐怕就是一觉睡到午饭后,不紧不慢地洗个澡,开始精心梳妆打扮,然后呼朋引伴出门过精彩夜生活的那类人吧。简直是闲适到要令工薪族咬牙大呼可恶的人生。
其中要色型花头的女牛故音高高翘其中栗色梨花头的女生故意高高翘起右手,展示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一旁的黑色直发的女生则捧场地惊呼:“好大呀!这个有两克拉吧?”“两克拉二十二分哦。”“太幸福了吧你!他是不是跑到你们小区花园里摆了满地的玫瑰花求婚来着?”栗色梨花头的女生止不住脸上的骄傲,但又想做出矜持的苦恼表情,结果五官微微有些扭曲:“哎呀,我也不想太早结婚的!但他都把阵仗搞得这么大了,我也不好太折他面子呀。”
黑色直发的女生顺势双手捧心,表示羡慕。两人笑闹了一阵,又说到等会儿要先到village的莫斯科餐厅吃饭,然后和男朋友在酒吧街碰头。期间栗色梨花头的女生始终把右手的无名指高高翘起牛怕卒人不知她王指上戴了两支拉的钻石似的。通勤高峰时期,待宰的小羔羊竟然还敢在公共场合大肆炫耀,不是没常识,就是太不缺钱了。祝你的戒指一下车就被偷掉——谢光沂忍不住坏心眼地想。距离换乘站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但她的手臂被两个女生压得紧紧的,没法从包里拿出书来看,只好穷极无聊地仰头盯住座椅后方的移动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个经典电视剧大盘点的节目,主题曲的旋律相当熟悉,却因有些年头未曾经耳了,给她的感觉非常微妙。歌名根本想不起来,但随便哼哼几句,歌词便接连清晰地浮现在脑中。歌里唱着:“没有变坏的青春,没有失落的爱情,所有承诺永恒得像星星。”
手机在包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列车刚好靠站,两个女生下了车,谢光沂的躯体总算获得了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好不容易才从背包深处摸索出手机,来电的是总编。她正要接,不巧列车再度滑入黑洞洞的隧道,没信号了。跑新闻的家伙,可没什么工作时间与私人时间之分。哪怕前脚刚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热乎,一旦总部发来命令,她就得认命揣上录音笔和DV再度冲出门去。
更何况,这才刚离开编辑部没多远,两分钟后,她在下一站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给总编回电话。暗数听筒内单调的信号音,响到第六声,老头子才咋咋呼呼地接了起来:“光沂啊!”“不好意思,总编,刚才在地铁上。”“没事没事!也不是很急。”老头子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海归派,在英国出生,二十多岁才回国,那时他连中文都不大会说,但在P市报界摸爬滚打几十年下来,如今北方口音那叫一个地道,“你家住在东五环是吧?明天呢,就不用来报社啦,有个专题得让你去跑。小星星孤儿院
,地址和具体资料你手里应该已经有了吧?加油拿到大独家啊!”老头子末了还伤心地抽泣起来,“新来的孩子都不靠谱,好几天了,连孤儿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还是得靠你啊光沂!你熊的!”
“请不要一边偷吃零食一边布置工作,总编。”谢光沂在站台旁的横椅上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写下新的条目,同时很冷静地戳穿电话那头的独角戏。老头子嘿嘿笑出了声,更加肆无忌惮地咀嚼起来:“还有啊,他们之前工作的进展……”然后口齿含糊地抱怨了一通新人们如何被孤儿院拒之门外,孤儿院的管理人员又有多么刁钻可恶。谢光沂娴熟地在笔记本上记了关键信息,并不时应付老头子天马行空的插科打诨。
“哦,好,我知道了。那不重要,我更想提醒您的是,您之前贪便宜买了国产的假牙,吃蚕豆可能还是有点危险。”话音未落,就听那头清脆的咔的一声,总编发出惨叫,继而通话就中断了。谢光沂听了会儿耳边的忙音,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收起手机,然后合上笔记体。
小星星孤儿院。她当然知道那个地厉。因为有个叫果果的八岁小女孩在卫星频道的益智节目中展现出惊人的算数天赋,一举成为热门人物,连带着她出身的小星星孤儿院也备受媒体关注。是天才,是孤儿,又被专家判定为自闭症患者,果果一举赚足了话题。早在果果那期节目播出时,社里就开了选题会。总编本是打算把任务交给谢光沂的,但几个刚进社的实习生联合起来,表示希望能拿到大选题,获得锻炼的机会,硬是把这个任务抢走了。她手头还有几个自己挖的独家,本来觉得无所谓——既然抢到了选题就好好做啊?到头来还得她来收拾烂摊子算是怎么回事总编也是,选题会上一摊手,“孩子们都开口了,光沂,你就把机会让给他们试试吧”,等到实习生们搞砸了,他倒也轻松,把破烂拾回来没事人似的往她头上一丢,还像给了她天大的信任一样。因为总编拿准了,她就吃这一套一一“他们都搞不定,只有我能行”——她近乎病态地享受着这种自我认同感。只要对方搬出冠冕堂皇的信赖之辞,她不管手头已经积了多少工作,都会不辞劳苦地再揽下一桩。
不过,活儿是接下了,但她一时抓不准方向。和小孩子扯上关系的新闻都麻烦得要命。未成年人保护法很难搞,公共舆论很难搞,那些更年期的看管阿姨更难搞。谢光沂叹了口气,预见到此后好一阵焦头烂额的悲惨生活。
她一口气还没叹得舒坦,手机再度不安分地震动起来。这次是老家打来的。“小光,下周末回家来啊!”母亲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发出指令。谢光沂当即头痛起来:“怎么可能嘛,要上班的呀。”“上什么班啦,你妹妹结婚你不管的哦?”母亲大人扯起嗓门。谢光沂愣了一下:“阿秋要结婚?”亲妈没好气地哼给她听:“不然呢?阿秋还比你小两岁呢。多大年纪的人了,,也不晓得一天到晚在忙些啥…….”广播通报着又一趟列车即将进站,谢光沂忙打断母亲大人永无止境的念叨:“妈,我要上车了,等会儿到家再打给你。”然后果断结束通话。她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到屏蔽门边。门内的广告灯箱坏了,漆黑的通道令屏蔽门的玻璃成为一块清晰的明镜。谢光沂看着倒影里的自己——连帽卫衣、牛仔裤、球鞋、运动品牌的帆布双肩包。明明已经是离开校园好些年的人,还穿得像个不修边幅的高中生。早晨去市郊山上拍金秋游客赏枫的新闻,天不亮就起床,根本没工夫化妆,一天下来头发也蓬乱得有如鸡窝。糟透了,她舔舔干枯到起皮的嘴唇,心里想。阿秋竟然都要结婚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列车呼啸着进站。之间明明有着屏蔽门的阻挡,她却感觉到一阵迅疾的风。那风扑面吹起了她的头发,吹得脸颊生疼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