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一次升起,晦暗褪去,满天无云,无云便无雨,连干裂泥地缝隙中新长出的几茎野草的叶片上都没有清晨露珠的湿意。仿佛,大雨之后便要大旱,自洪水消散,便再也没有下过一场的雨,土地逐渐干裂,没有人,也没有庄稼,自然也不会有那积年的老农去悲叹天又一次将要降临的大灾了。
少年自一块平坦的大石上醒来,石畔有卵石铺成的河道自北向南,洪水使得河流改道,烈日又晒干了河水,如今,枯槁的水草还是维持着那袅袅如丝的模样,死死地贴在本来应该涓涓细流的河床。
少年展目,入目是张牙的枯树林,黄泥凝结的枝干皱裂无生气,只有满地的泥印显示着洪水退散的方向。四下一片寂静,没有人,也没有路。
少年低头,有些迷惑,——衣带处有些潮湿的痕迹。他茫然地站起,衣襟中滚落一枚小小的碎瓦,平平无奇,线条简陋。少年拾起碎瓦,握在掌中,手握成拳,支着嘴唇,微微阖上双目,短暂的默然之后,又睁开了眼,眼中有了些了然的惆怅。
他伸出手臂,碎瓦已经变成了一把灰色的尘灰,自他的指间漏去,终于融入了大地,变回它本来的面目。假如碎瓦也有神识,它那被烈火锻炼,新上楼台,又流落小院,最后粉身碎骨的一生,是不是也只落下一声叹息呢?又或者因为它短暂的承载了一段记忆,而变得有些与众不同?比如来日,某一刻,一阵风带起这一缕尘灰,飘过某一个人的耳畔,这份记忆会不会令人有些动容?谁也不知道……
少年抬起手掌,烈日的光芒透过指间洒在他的脸上。有脚步声传来,慢慢的近前,少年面上微有些哀色,然也只是一闪过去,他垂下手,转过身,看着站立在三步之外单薄而憔悴的女子,笑得有些冷然。
“该走了。”狐女道。
少年点头,也道:“该走了。”
那么,旅途,又一次开始。
少年在前,狐女在后,她低落了许多,没有任何问题去问询,虽然依旧满腹的疑问,却也没有任何的话语可以开口,只是因在昨夜,她还记得每一个字,少年的每一个表情,她那时刻心中全部的愤怒。激情过后,只剩下疲惫,以至于现在她的那份愤懑的心情并没有那么强烈了,连手都无力地拽不起拳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终于有些不能忍耐,忍不住问道。
少年停下,转头,看着她,若有所思,最后道:“大概。”
“大概?”狐女不解。
少年随手摘了一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放在手心,道:“万物有灵,此刻我手中拿着的这一片枯叶,世上没有第二片,那么我拿着它的时候,与拿着另一片叶子的心情必然是不同的,它在被我拿着的时候,与被别人拿着的心情也是不同。”
狐女皱眉,看着他,动了动唇,“所以呢?”
少年笑了笑:“所以当我第二次拿起它的时候,必然会想起上一次拿着它时的心情。”
狐女呼吸有些急促,道:“你既然能如此,为什么还要……”
少年又笑:“这不过非常的微末,转眼即逝,懂吗?”
狐女垮下肩膀,点头道:“所以在你眼中,我不过是枯叶与碎瓦,不过承载了一段你的记忆。”
少年摇头,扔了枯叶,抬起眼看了眼狐女,道:“你还是比那些冥顽之物有用许多。”话毕,少年又向前走去。
狐女气结,愤愤然跟上。
这一天很长,长得这片荒芜枯寂的林地仿佛没有尽头,只是再长久的路途和白天,终于会有尽头和暗下的一刻,在夕阳敛尽了最后的光辉的时候,他们终于听见了水声。水声,还有说话声,脚步声,马车经过的声音,狗叫声,各种各样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最后,他们是置身在一处集镇的之中。
说是集镇,其实也不算,不过许许多多的人聚集之地,人多了,自然而然便有了店铺、茶楼、酒肆,街上有力夫、有乞丐,有打卦的相士,卖花的老妇。在集镇的北处,有一条河,深不见底,无波无澜,河上有一座桥,桥是木桥,放下是一座桥,此刻却是一座城门,不错,这河的那一畔,是一座城,一座坚固的城。
很多人都想进城,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进去,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又怎能甘心离去,所以便聚集在城外,渐渐形成了集镇。
河水很静,很平,比淑女妆台新磨铜镜还要光可鉴人,使得人仿佛有个错觉:那不是河,是一条平坦的大道。也许真的有人会被蛊惑地踏上这平静的水面,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河水之中也说不定,那么这条河中,只怕会有累累的尸骨吧……
少年正站在河边,看着对岸的城,城头没有守卫或者士兵,甚至没有一把照明的火炬,城墙太高,看不清城里的风景,只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音传来。也许那城里早已经夜火通明,人声鼎沸也说不定,只是所有的声音和光明,都没有穿过这条河,这条河,仿佛不是划分着城里与城外,而是阻隔着两个世界。
比起那在夜色只有一个巨大的轮廓的城,河此岸,却充满了烟火和热闹。华灯初上,人来人往,虽大都是些衣衫褴褛者,妇人、小儿、青壮、老者,那些夹杂在平凡的表象之下,每一张平凡的容颜之下,或许都有着另一张面孔吧。
狐女想着,但是她却放松了许多,甚至轻轻舒了口气,这个集镇不像昨夜那十里铺,十里铺的热闹令她很不安,充满了非人之气,而这里却是正常多了,就和南北任何一个小镇一样,平凡吵闹。
她甚至有几分错觉,这里与水淹之前的仓冶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仓冶城外也有一处集镇,那集镇离城数里,一条黄土道贯穿南北,最南端的路口有一株极大的杨树,每到春天,杨花飞扬,漫天漫地,似如初雪。说起来,这镇子方才他们进来的时候,仿佛也看见一棵杨树,似乎所有的积年的古树都会被人附会上神明,这一棵杨树上……也挂满了祈福的红丝带……
狐女悚然一惊,扭头四顾,镇上的房屋都有些低矮简陋,有些茅草屋下挂了竹帘,放了几张条桌板凳就叫做某某酒家。好一些的砖瓦房也不过两层,最齐整的一家叫做“食满堂”,从前狐女常去他们后院溜进去,在灶间寻些不起眼的吃食,喂饱自己之后,又无声无息地溜走。
他们在食满堂的间壁停下来,是一家塌房,楼上七八间的客居,楼下数间通铺,叫做“孙九娘家行店”。原来,住在城外的人大都因是赶不上关城门的时辰来将就一晚,等着第二天进城,不过暂时落脚,所以集镇上的旅店也就两三家,其他的都是食坊酒肆的多,毕竟一日三餐不可少,人来人往,也都是过站的人客罢了。
狐女目瞪口呆,浑身似筛抖。
“这、这里……”她手指颤抖着指着街头,又比划到街角,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进了客店,那掌柜的是个精瘦的黄脸短须的中年汉子,带着一顶半旧的方巾,仿佛还是个读书人的模样,穿着一身蓝道袍,笑吟吟问道:“楼上上房还有两间,十五个钱一宿,通铺倒是不多,一位两个钱,客人要住哪个?”
少年侧头,看了眼张嘴无言的狐女,道:“楼上,一间。”
掌柜提起笔,唱到:“楼上天字上房,上楼左走第三间,早晚吃食另付,无有货物——”一旁便有伶俐的伙计一搭方巾,一脸谄笑半躬着身伸出手来:“小的叫李子,客人包袱行李小的帮提上去吧。”
少年身上不过一个小行囊,狐女两手空空,他摇头道:“不必。”
那伙计许是觉得少年不通规矩,还好生小气,这一句拒绝令他没了赏钱,登时放下脸来,不高不兴地走在前,到了房门口,随手一指,道:“里边,要水要饭,另给大钱。”
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进了房门打量,一张床,一张塌,桌椅齐全,还有简陋装饰,墙上挂着一幅搔首弄姿的美人图,窗边还摆着一只不曾插花的梅瓶。
少年衣袖一抖,手中现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银块,抛给伙计,道:“要热水热茶,再置办一桌酒菜,剩下的给你,晚些再来也无妨。”
伙计抬手一接,看着手中的银子,眼珠子霎时瞪着老大,拿牙一咬,上边齐齐两个牙印,喜不自禁,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马上去办,马上就去!”
少年看着伙计走了,关上房门,放下包袱,往那张竹丝编的梅兰竹菊的矮塌上一躺,长长地吐出口气。
狐女自进门便一动不动,听见关门声,脱力一般在桌旁的方凳上一坐,唇角颤抖地看着少年:“这、这里……是、是……”
少年没有顾得上她,他已经很疲惫,也很混乱,他面上瞧着是平静而镇定,但是任谁一觉醒来,身处陌生之地,前事不知,后事难继,不会生出几分惶恐之心?
他微微阖上双目,呼吸轻浅均匀,一手枕在后脑,一手放置胸前,很快,便已经深入梦乡的模样。
狐女坐立难安,便是窗外传来而然的狗叫声都能令她一惊一乍,房内只一盏孤灯,暗得连她自己的影子都轮廓模糊。那伙计甚是会意,说是晚些来,便果然晚些来,半晌都不曾有敲门声响起。她去看少年,少年睡得一动不动,不由蹑手蹑脚站起来,悄悄靠近他,借着窗外透来的微弱的廊灯,看着他几乎沉静的面容。
狐女看着他,心中渐升起一丝恨意,她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五根影子若有似无的覆上少年的面庞,然在将要刺破他的肌肤的那一霎,她的手指抖了抖,无声无息地又收了回去,……着实左右之下,难分难解。
她猛地站起,疾步向着窗口走了几步,透过那菱纹的窗格,向着街上看去,街上很热闹,推开窗扇,一景一物,都令她十分熟悉,不管是卖馄钝的小摊,油铺的幌子,小巷口的水井台,皆历历在目,狐女的手指忍不住紧紧攀着窗格,几乎把木格折断。
夜来,风也来了,一阵风起,窗外的柳叶被裹挟着飘来,卡在窗格之上,飘飘摇摇,又落向地面。顺着柳叶,狐女的目光也落向了地面,楼下是一处新支的食摊,卖的汤饼,热气袅袅而上,那枚柳叶便正飘在汤锅之中。摊主是个不胖不瘦的妇人,扎着鸦色头巾,穿着浅粉的旧薄衫,半捋衣袖,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因热气熏蒸,把面上的发丝都染得半湿,她抬手一捋,便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垂下手小指一挑,又把汤锅中的柳叶挑了出来,随手扔在泥地。
狐女看着她拿着一个大漏勺,捞了满满登登一碗面丝,给坐在矮桌上的客人送去,那客人道了声谢,在筷笼里取了双竹筷,挑起一大箸面向着嘴里塞去。
这客人身形魁梧,穿个无袖的本色短衫,脚下蹬着一双满是尘灰的蓖麻鞋,两臂纹满花样。狐女认出他来,正是原先徘徊林客店领着两个饿鬼的那汉子,因是熟人,她一时有些欢喜,欲扬手招呼。不妨,正在此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满街的人都被迷了眼睛,吹得楼下路旁那食摊的布篷塌了半边,狐女揉揉进了眼中的黄沙,待她睁开眼时,大汉已然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食摊的妇人将布篷重新支了起来,大汉原来吃面的位置留下半碗还未吃尽的面条。
狐女心中有些异样,蓦地扭头去看榻上的少年,榻上空荡荡的,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她什么声响都不曾听见,少年什么时候不见她半分都未觉察。房内幽暗地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照不亮方寸,又寂静地仿佛街上的热闹不过隔着窗台,却恍如隔世。狐女忽然惶恐,不由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疼的,不是梦,紧接着提起了心,少年去了哪里?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狐女一惊,向着门口看去,门扇的窗纸上印着个人影,半躬着腰,“客人,热水来了,酒菜也得了,现在端来吗?”
是客店那见钱眼开的伙计,狐女放松了些,上去开了门,那伙计伸着脑袋,笑得贼眉鼠眼的,道:“小的想着两位定然吃不惯粗茶淡饭,特意去食满堂……”
那伙计说着说着,话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痴痴看着狐女,忍不住伸出手去,痴笑道:“我见你面熟,难道似曾相识?”
“什么?”狐女问道。
伙计嘿嘿笑道:“老人曾说城外有狐仙,我瞧你模样虽不太相像,这动作神态倒是透着股狐味呢……”他伸来手,似要去摸一摸狐女。
狐女常出没仓冶,想来曾被人瞧见过真容,她听此言,心内一阵恍惚,然见伙计笑容着实不堪,又有一阵厌恶,不由皱一皱眉,本想将他打发走,忽然心内一动,换了副面容,娇声带笑,道:“小哥哥果然目光如炬。”
狐善媚,人常惑之,这副皮囊又美丽非常,俗人如何分辨这美貌的表象之下的魂灵?这伙计被这一声“小哥哥”给喊得神魂颠倒,痴痴呆呆笑道:“哎,姑、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狐女勾着发尾,眼波如水,吃吃一笑:“小哥哥,奴见此地闹热,游人来往,又有狐仙之说,想来也是一处胜地,不知这里叫什么地名儿啊。”
伙计被她勾得神识不清,便是要他的性命也会双手奉上,何况只是问一问地名,再寻常不过,忙答道:“这里叫做外桥门,姑娘是寻亲访旧要进城吗?”
狐女一瞬变色,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愣愣半晌,“果、果然……吗!”
伙计问道:“姑娘?姑娘?”
狐女颤抖着嘴唇,又问道:“未知那城叫何名?”
伙计哈哈一笑,道:“姑娘来了这处,却连这城叫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城啊,叫做仓冶,传说当年水神共工路经此地,见千里裂土,叹道:此地原为风水之地,灵泉数眼,却被一头猛兽踞了灵泉,落得百姓无水可用。他将猛兽驱逐,又号令灵泉滋养荒土,如今才有这风调雨顺……”
狐女大惊,惊慌之下,连那媚人的姿态都不能维持,她猛地推开伙计,狂奔出店。
伙计被她推得一个激灵,踉跄几步才站稳,一头雾水地摸摸脑袋,喃喃自语,“方才、我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