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女站在集镇街上,看着满街路过的一张张面庞,喜怒哀乐,百态模样。街头的酒坊新出开坛,酒香香到了街尾,有醉汉寻香而去,撞了下狐女,狐女随他而去,无心在意,又有一名小童抓了她的衣摆,道:“大姑娘,我饿,施舍些吃食吧。”
狐女低头,小童瘦骨嶙峋,满身脏污,目中满是渴求之色,她蹲下身,手指拨开小童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稚气迷茫的面庞,又看着他手托的破碗,里面空无一物,碗壁光可鉴人,想来被舔了不知道多少次,她怜惜地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饿……大姑娘,赏点吃的吧……”小童重复着。
狐女问道:“你要吃什么?”
小童面露出憧憬之色,“我要吃红烧的大蹄髈。”
狐女点点头,“我记得城中南街有家店,卖的好蹄髈,过午便没有了。”
小童口中流涎,慌不迭点头:“我要吃!我要吃!”
狐女却遗憾地摇摇头:“只是在城中,夜晚城门不开,你此时却吃不到了。”
“城中……”小童转头看去,城墙的轮廓若隐若现,他垂下眼,痴痴道:“进不得城,进不得,进不得……”
狐女忧伤地看着他。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狐女转头,是少年,他不知去了何处,又不知为何又回来,他站着,居高临下看着狐女。
狐女转回头,原来那小童已经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顷刻,不管是酒香,菜香,人声,狗吠,都无影无踪,只有满街懵懵懂懂的行人,来来去去。
她看着少年,掩面垂泪,“我以为这都是真的。”
少年摇摇头:“镜如心生。”
她问道:“你去了哪里?”
少年道:“我一直在这里。”他将手一指,街尾的杨树在夜风中窸窸窣窣,挂满的红布条的枝条如同无数的手臂张开,覆满天际。
狐女痴痴看去,“那是什么?”
少年道:“是梦境。”
“梦境?”狐女不解。
少年看着那些无知无识的行人,道:“你忘了吗?我说过,万物有灵,死去的人有执念,死去的树,也有它的心愿吧。”
“所以这集镇,是那棵树的梦境?”狐女吃惊。
少年摇头:“是你的执念,它才编织这样的梦境,只是真真假假,令你难以分辨罢了。”
“那……”狐女道:“方才,都发生了什么?”
少年望向天际,满天星斗,他轻声道:“发生很多事,有婴儿呱呱坠地,新妇含羞出嫁,僧人超度亡魂,书生苦读书卷。”
“这……这……”狐女全然不解。
少年叹息:“你的困惑,于旁人不过微末,那么旁人的苦痛,在你看来也不过无关紧要,只是大千世界,便是这样许许多多的无关紧要、微末小事组成,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都是万事万物不能缺少的部分。”
狐女愈加迷惑,“我不懂。”
少年道:“我只是明了了一件事。”
狐女问道:“什么事?”
少年手指着路中树立的一块不过尺高的几乎被风磨平了花纹的雕花青石碑,道:“这上面是什么?”
狐女仔细看了看,不确定道:“是些文字,讲的是有个富翁,修了这条路供人行走的功德。”
少年点头:“不错,这块石,就在这里,没有人去特地在意,但是它确确实实是这条街不能缺少的一部分,不管是街心的刻石,巷角桃花树下的供台,客店廊下的雕花供梁,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但是没有了这些东西,这条街便不是这条街了,因为这些,无论你有再多的迷惑,这条街,便是你记忆中的街道。”
狐女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少年又道:“执念,令人生而死,死而生,没有人会完完全全记得一座城的模样,但是无数人的记忆,无数人的执念,足够将那座已经死去的城重新复活!”
狐女大惊,“你是说……这里,便真的是仓冶?”
少年轻笑:“算你吧……方才,你便不是也为这座城添砖补瓦了吗?”
狐女急忙道:“那、是谁?为什么?”
少年道:“也许……是个于梦中不愿醒来的人的吧。”他微微感概,“生、老、病、死、求不得、怨僧会、爱别离、五阴炽盛,便是有这样的遗憾,才有这样的不甘吧。”
狐女看着满街穿流而过的人,如同一片幻影,渐渐透明,她轻道:“就算梦,也有美梦吧,人生苦短,百般哀苦,那留有这一片心中桃源,又算得了什么呢?”
少年摇头:“此非幸事。”
他一扬手,挥散了迷雾,集镇逐渐消失,唯有那株巨大的杨树,依旧在风中飘摇着枝条,杨树之下,匍匐着一个人,正是那徘徊林中曾见过的名为褚问的大汉,满脸痛苦之色,气若游丝。
狐女惊诧,疾奔过去,扶起他,道:“你没事吧?”
褚问吃力地摇摇头,看向少年,道:“多、多谢,看来某又欠你一次人情。”
“你这是怎么了?”狐女问道。
褚问无奈笑笑:“我早知这城有些问题,一路走来,小心再小心,还是着了道了,若不是你们,只怕便要同那些亡魂一般,永远禁锢于此了。”
“啊!”狐女一愣。
少年道:“这世上有许多的假,却被人作真,也有许多的真,被当成了假,真真假假,着实难以分辨,不过是因为人心,便有了背向。”
褚问吃力地站起,道:“这城外已经是一片迷雾蛊惑旁人,不知道那城中,是什么模样,你既已到此,我不知你来历,却晓得你的本事,若是有心,不妨救一救那些可怜的人。”
少年举起手,抚过一阵无形的风,叹道:“我为什么要救?”
褚问怔然,道:“世有强弱,强者横行,弱者悲零,仁者为仁,自当解救苦难。”
少年冷冷笑道:“那么,我的苦难,又该谁来解救?”
褚问不解,忙道:“之前,你不是还除了那客店的女妖吗?”
“之前?”少年挑眉,忽大笑,“之前,呵呵,哈哈哈哈……之前的我,并非现在的我,何况……”他看了看狐女,狐女心悸,不由后退数步,“何况,我是人,人,便有贪婪自私,胆小怯懦,我也同样,当回报比不上损失,我为什么要去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难道只是仁者为仁吗?这未免太过可笑!”
褚问霎时愤然,猛地站起,道:“原来如此,某谢你再救之恩,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便告辞了。”他说完,大步向着那城门走去,头也不回。
少年皱眉。
狐女不明,怯怯道:“你为何……”
少年看着她,忽地叹息:“我之前,又是何模样?”
狐女轻道:“比现在,好一些。”
少年颓然:“是吗?那么真正我是该什么模样呢?”
狐女摇头。
少年看着她,道:“如果我本性极恶,杀人如麻,心冷如石,你该当如何?”
狐女一时呼吸急促,“我、我……”
少年呲笑:“你不是应该恨极了我吗?”
狐女抿抿唇道:“是。”
少年道:“那么是不是该杀了我呢?”
狐女垂眸,道:“我是有这想法。”
少年道:“那为何不动手?”
狐女道:“我虽非人,也知不能恩将仇报,你到底救了我。”
少年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也有了一颗人的心呢。”
狐女怔忪,“是吗?”
少年道:“你看,你虽是狐,却又几分人的良善,我身为人,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是黑是白,是不是大大可笑的事?”
狐女道:“你可以选择自己为人还是非人。”
少年深深地长叹:“若是如你所言,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的是非难解,不过人性叵测,走吧。”
狐女疑惑:“去哪里?”
少年道:“我突然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人,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
斗转星移,天地轮转,似乎又是新的一天,少年拉低了草帽,风吹起他散落的发丝,拂过他有些苍白的唇。
“呵呵呵。”有笑声传来,这笑声太过鬼祟,若有若无,仿似游丝。
狐女五感敏锐,早已经扭头四顾,四野茫茫,集镇又在烟雾中现形,仿佛是一兜水中的萍叶,虽然一时被少年挥散了形状,等到风平浪静,那集镇的模样又重新聚拢。只是清晨,街市皆关门闭户,路上斜躺着乞儿,懒懒得哈欠。他们站在城对岸的河边,即使有风,河中的水依旧平静无波。
“嘻嘻嘻嘻——”那笑声越来越近,仿佛便在人的耳边响起,狐女本能的一挥手,什么都没有,自然,什么都不会有。
少年猛地一转头,手指在空中比划数下,而后,双掌首尾相覆,在眼前缓缓拉开,朝外的掌中现出一柄旧金铜色的小剑,小剑自他掌心飞出,在空中急速轮转,最后向着一处方向飞去。
小剑不过三寸长短,疾飞之时,竟有杀气戾气,凌厉之势,恐难避挡。
狐女瞠目,忙道:“怎么了?”
少年二指并于鼻端,口中念咒,手指勾动,小剑便在空中急转方向,仿佛追着什么东西在刺去。
狐女全然不解,然也知此时不该惊扰少年,她不由后退几步,却被什么东西给阻挡了去路,她的身后有人……狐女猛地转头,其后却空无一物,……然,也不算什么都没有,狐女觉察,有气息从她耳边缓缓吹来,就好像是有一个人,环抱着她的腰际,在她的耳鬓厮磨,同她说着情话——
少年转身,面朝狐女,眼珠转动,小剑随着他的意念,毫不犹豫地向着狐女刺去,狐女大惊失色,不由惊叫一声,抬手欲抵挡——一切电光火石,不过瞬间,狐女想象中的痛楚没有袭来,她颤抖着放下了手臂,才发现身旁站着一个人。
——是个男人,身穿青衣,束冠,手执麈尾,麈尾白玉为柄,然那执玉的手指,却比羊脂玉还要莹白一分,通身似有一缕清气,显得他更加面若青山朗秀,唇似丹朱点就,眼眸如星,发乌沉木,这是男人,长得着实比女人还要纤弱美丽。
狐女不由看得呆住了,并非为他的容貌,却是他原来白皙无暇的手背处,有一条刺目的红丝顺着小指淌下,那是新破的伤口。
少年抬手,收回小剑,剑上一滴血,滴在地上,没入泥中。
男人举袖掩唇,面有不忍,“呀,若非我,这狐的头颅也要被你刺落了。”
狐女跳将起来,离了二人数步,恨恨地盯着少年,仿佛要在他身上用目光烧出两个洞来。
少年冷声道:“这里便是你在作怪吗?”
男人举起手指,在唇上晃晃,道:“非也,非也。”
少年眉间成川,轻轻哼了一声。
男人笑吟吟欠身行礼道:“无名不成礼,在下姓木,蒙人赏识,赐了个诨名,叫做木仙人,得以称呼,不知阁下名姓?”
少年唇角一动,满目皆是冷意。
狐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木仙人将少年左右细细打量一番,忽然神态夸张地“呀——”地一声,道:“啊呀,莫怪莫怪,在下见你心魂无依,难道也是丢了姓名的人吗?”
“也是?”狐女脱口而出。
少年亦眼中一动。
木仙人一笑,“无知者无所求,若是如同这狐一般,本来便无名无姓,无知无识,你也不必露出这痛苦之色了。”
狐女登时有些着恼,撇撇嘴不说话。
少年看着他,道:“你在此现身,有何目的?”
木仙人道:“呵呵,你不是说未知自己是不是人么?我却也想瞧瞧哩。”
原来他已经偷窥许久了,不知是何来历,有何因果,少年沉吟,将他又看了一眼,见他身轻如烟,似有些了然,道:“有话不妨直说。”
木仙人笑道:“在下见你能一眼识破这虚幻,又有十分高明手段,想必是有能之人。”他话语虽几分奉承,令人听来,倒没有生出虚伪之感。
少年不置可否。
木仙人又轻轻唉了一声:“如你所言,这集镇与那城池皆是幻影,却又非幻影,真真假假,凡人实难分辨。”
晨风起将,将他的衣袍饰带牵长,翩然之中,飘忽仿若神人,有凌风姿态,倒是令他少了些轻佻,目中也透出几分哀意,他道:“在下一族,世代居于离水之畔,无入世之扰,也无御天之志,生死往复不知,心性天真烂漫。数年之前,曾有先知预言本族有厄,我等虽不争世间长短,却也跳不出这轮回枯荣之苦。阁下瞧来——”他将手一指那平淡无波的护城河,道:“此便为离水,本在绝境之外,数年之前,一场大风将它刮来至此,我族人依附此河而活,不得不跟从而来,数至今日,也有五十年之久。”
“五十年!”狐女掩唇,乍然一声惊呼。
少年皱眉,道:“你是说,这城并非那场洪水之后才形成?”
木仙人摇头,道:“在下也不甚明了,只知此城造就,并非一日之功,人间几世几劫,嗬,此处亦如镜中之像,映照地不过人间之景罢了。只是此处非人世,亦非黄泉,天地阴阳而分,此地竟是无性之地。五十年来,我族人耐受不得这氤氲之气,已然凋亡过大半。生者百般设法,也不得脱力而出。”
狐女目露几分忧色,看看少年,又看看那个木仙人。
少年不曾流露态度,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
木仙人便继续道:“这五十年来,有魂灵懵懂而至,也有生者误入其间,皆为此城极乐之地,徘徊不去,虽有识破幻影者,却因凡世诸多遗憾,只沉溺其间。”
狐女向集镇看去,一派颓丧之像,不由面做怪相,道:“极乐之地?”
木仙人轻笑,道:“便是膏粱之地,亦有贫苦之人,若非城外之苦,怎能显出城内之乐呢?”
狐女便问道:“那城外这些人为何不进城去?”
木仙人道:“说来也无甚稀奇,数日前那场大水淹了无数人,一夜之间,忽地都齐齐涌来此地,想来一时半会,放不得这么多人进城吧。”
狐女依旧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她又去看向少年。
少年问道:“那些人沉沦其中会如何?”
木仙人摇头,忽有些冷笑,道:“也不会如何,大抵是无忧无虑,富贵荣华,安乐快活到永远吧……”
狐女愣愣地看着他,见他唇角泛起三分讥嘲,不由喃喃问道:“是真的吗?”
木仙人看向狐女,道:“呵呵,自然是真的。”
少年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么,你想如何呢?”
木仙人道:“在下一族在此困顿许久,若你能解脱我等身受之苦,在下也必将厚厚相报。”
少年挑眉。
木仙人微笑,将手里的麈尾向他一指,道:“在下虽本事有限,只是有一件好处,我活得足够久长,久到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比如,你的事,或许也能为你解惑。比起什么苍生大义,这个回报,是不是更划得来?”
少年沉默许久,才缓缓启唇:“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