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却站着不动了,手背的刺痛缓缓传来,阿秾的背影渐渐模糊,他抬起手,又一圈红印印上,有些痛,却也没有那么痛,更多的痛,是从心底传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入目的依旧是枢日君,身处的还是这高耸危寒的高台,只是身旁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唤着他。
“喂!喂!”是狐狸,一只狐狸,想来修为尚浅,还不成人形,她的头上的毛发乱糟糟地贴着面上,浑身的红毛不知是被风吹打的还是因为疾奔而变得凌乱,狼狈地令人发笑。
狐狸矮小,想要同他说话,不时地跳了起来,爪子抓着他的衣襟,少年看着她,忽然有些怜悯,不知道是怜悯狐狸的弱小,还是在怜悯着他自己脆弱的内心。
“喂!”狐狸又叫了一声,少年陌生的眼神令狐狸心中发寒。
“你叫他做什么?他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他,难道,自由,不好吗?”枢日君终于开口,坐在座上,居高临下。
“自由?”狐狸忽地停下了动作,她看着枢日君,见他身畔有星光相随,高贵脱尘,令人不敢仰视,“自由……吗?自由是什么?”她问道。
“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吧。”枢日君的话中也有些迟疑,仿佛他也并不确定这自由的含义。
“我见你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你自由吗?”狐狸又问道。
枢日君遗憾地摇头:“我心有牵绊,不曾自由。”
“那你如何给旁人自由?在你心中,自由又算什么?”狐狸连连相问。
枢日君看着她,微微笑道:“我给不了,只是你自己可以选择。”他看了看少年,少年面色无波,“你看,你转身离去,便可有了自由。”
狐狸猛地跳了起来,她尖声大叫,道:“你骗人!我若违背了我的承若,去了哪里都不会自由,我答应过他的!”狐狸急忙去拉着少年的手,又一口狠狠地咬下,咬得几乎鲜血淋漓。
少年猛地回神,切齿一声:“畜生!”他一扬手,狐狸飞身而去,跌在远远处褚问的身旁,跌得口中鲜血涌出,却不知道是少年的血,还是狐狸的血。狐狸挣扎地起来,又要跳过去,褚问一伸手,抓着她的尾巴,道:“莫要过去!”
狐狸大急:“他会被害死的!”
褚问摇头:“你已经叫醒他了。”
狐狸看向少年,少年忽地抬手,方才那些本飞出的红符又急速的飞回,四下,登时又狂风大作,高台被狂风晃动,左右摇摆不止。褚问紧紧拉着旗杆,狐狸则抱着褚问的腿。
狂风令人全然睁不开眼睛,少年身处风窝之中,红符环绕着他,如同铁桶一般,他出声道:“命运从来没有给人灾祸和荣华,所有的果,不过有因而起,就算此城中日日张灯结彩,人人无痛无悲,这也不是拯救。”
枢日君的衣衫被风拉扯着,单薄的身躯几乎要飘飞而去,他却还是依旧同之前的姿态一般,半倚半躺着,分毫不在意周身的狂风不止息,也没有把少年的愤怒放在眼中。
他终究为天神,而他,也终究不过是个凡人,他的愤怒无关痛痒,他的痛苦也不值一提。
“若是你,你会如果?”枢日君问道。
“我?”少年站着。
“对啊,方才,你不是很快活吗?你心中没有这么多的迷惑,也没有日夜交替时光流逝的惶恐,有值得珍惜的人,有可以追忆的美好往昔……你真是认为,这不好吗?”枢日君问他。
“不!这一点都不好!就算明日可能会有灾祸,也可能会有更加美好的事情啊,你不能听他的!”狐狸大喊大叫,声音却又尖又细。
少年沉默不语。
狐狸气急败坏,尖声大喊,“他真的骗人的,你不晓得,这里根本不是仓冶,那些都死了,他们却被困在了五十年前,一日又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庆祝着同一个元宵节!”狐狸的喉咙都几乎喊破,她叫嚷着,然后流下了泪水,“我见到很多人,他们都是从前在仓冶的人,我认得他们,见过曾经的街道,还遇见了那些值得欢喜的往事,但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存在了,人便是不能活在过去,不是吗?”
狐狸哭得肝肠寸断,她道:“就算是苦难,也好过活得没有明天啊!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褚问不停地重复着,他如醍醐灌顶,又哭又笑,“可笑我为人,看得还不如一只狐通透!”
少年半点没有理会狐狸,他撒手,瞬间,那些红符又向着天上飞去,狂风卷着符印翩飞不止,它们飞向云端,飞向城墙,飞去密林之中,飞入湖底而去。
忽地,巨大的隆隆声由远及近,一片烟尘之中,城墙开始倒塌,湖水渐渐褪去,满城的楼台庭院,在不停地抖落着砖石和瓦片,人们狂奔而出,拥挤在街道,然街道已是不停地崩坍陷落,他们避无可避,齐齐涌来湖边,向着高台处跪拜着:“大人,救一救我们!”
枢日君看着少年,纵然湖岸旁的祈求和哭声震天,他却依旧没有动作,只有他的面色更加的苍白,动作更加的迟缓,他又咳了数下,目光中满是怜悯,“你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若是他们还愿意留在这城中,明日,城市依旧会变回原来的模样,你打不败的是人心,挣不脱的,还是人心。”
狂风呼啸不止,顷刻,天与地都要几乎翻转,忽然,自黑暗之中冲出一道黑影,它直直向着少年飞去,有夺命之势。狐狸见之大惊,急忙奔去阻止,那黑影锐不可挡,猛然挥开狐狸,自黑袍中伸出一双苍白的手,指尖盈盈,是有光芒,却是一柄尖刺,直刺向少年的心。
狐狸挣扎地爬起来,向着黑影扑去,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袍,那黑影便翩然落地,露出一张幽白的面容,面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她哭泣着:“住手,住手!我阿姐承受不得这般力量,她要死了……”
少年略有迟疑,终究收回了符印,狂风止息,城市也渐渐停止了崩塌。他只得无力地垂下手臂,连头颅都低垂着,符印纷纷落下,铺了满地。
广莫从云层中缓缓飘落,跌向了湖中,幽女纵身跳去,伸着手拼命要去拉着她,最后,连着她自己都一同掉了下去。
少年皱眉,看着她们消失于眼前,他转向枢日君,道:“你说明日,城市依旧会变回原来的模样,那你的命运呢?”
“我已经败了,我不是说过了。”枢日君凄凄笑道,“那么明日,我也许又要迎来我的分别,如同每一日,每一次日出。”
“每一天都会有日出。”少年道。
“不错。”枢日君也道。
“那,你究竟是谁?是真的枢日冠行文上大人?”少年问道。
他笑道:“我自然是,如同你就是你。”
少年不解。
枢日君又道:“心,能将短暂置于永恒,日月轮转,又有什么能够是永恒的呢?我曾经为此痛苦不已,后来,我又明白了,原来无心,便无苦痛。”
“每一天的日出依然照旧,那么枢日君与金乌的分别也定然依旧日复一日,若是枢日君能够坦然面对分别,那么枢日君便没有了心了。”少年缓缓道。
枢日君咳嗽数下,终于道:“是……”
“所以,你既是枢日君,又不是枢日君,你是他舍弃的心……”少有又道。
枢日君笑了笑,“你又说对了。”
“你该怎么办?”他问他。
枢日君摇摇头,道:“我已经很疲累了。”
“那城中的人呢?”少年又问道。
“柳树都死了。”枢日君叹息道。
少年点头,“已经凋亡了许多。”
“若是柳树都死了,离水也该枯了,离水枯了,这里便什么都没有了。”他道。
少年皱眉,“不应该如此,你既然造就了这一切,便应该将他们送回本来的地方。”
枢日君便道:“那么,不如你来选择吧。”
“我?”少年疑惑。
“不错,人世五十年,不过也是弹指一间,然这五十年中,终究没有人能够站在我的面前同我辩解,他们的过去注定了他们的失败。而你,若真有悲悯之心,不如你来做这个决定。”枢日君含笑道。
“决定?”
枢日君点头,“你依柳树所托而来,若是我依你之言,将离水送回,这城必然毁去,自然也能够解救这些柳树,只是城毁,城中之人离散而去,他们本不应在此,却也早已无入黄泉之路,他们将去何方,我却也不知。”
“若是我留下这城呢?”少年问道。
枢日君道:“我尚有一息气力,能将死去的柳树复活,只是他们终究会死去,但是这城,尚且还能维持许久,也许百年,也许千年,我也说不好,但是这日日夜夜的欢愉还在,他们的牵绊与记忆也都还在,也许有一日城散魂散,终究,不会留有那么多的遗憾,不是吗?”
少年低头沉吟,道:“这有什么分别吗?都是一般的结局。”
枢日君支着下巴,道:“比起做了一半便醒来的美梦,还是希望做得久一些吧。”
“那终究是梦,不是吗?”少年道。
“如你活得同我一般久,久到厌倦了,那醒来与梦中,便不会有任何区别……你想好了吗?”他问道。
少年看向高台之下,惊慌的人群死死地盯着高台,尽管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们的目中满是希冀和期盼。他不由皱眉,他们沉溺于梦中太久,把这日日重复的过去当做了真实,那么,这虚假的世界中,没有痛苦和哀愁,就算幸福无忧,便果然是真正的归宿吗?
少年扭头,向着枢日君看去,枢日君也看着他,带着几分笑意。少年忽然手指一屈,掌中现出一柄红符化作的短剑,他将短剑直直刺向枢日君,“他们的命运,应该他们自己选择,并非在你的手中,也非在我的选择!”
枢日君没有反抗,他缓缓闭上双目,任凭短剑刺入他的胸口,渐渐地,漫天星光散去,枢日君的身躯也没入其中,消散而去。
“啊!这!”狐狸大惊,看向少年,忽然间,她开始褪去了身上的皮毛,化作之前那美貌女子的模样,如同她说的:柳叶眉,樱桃口,杨柳细腰……
“我……我……”她欢喜地想要同少年说些什么,只是少年没有理会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枢日君消失。
然后,城中的人开始一阵纷乱,仿佛一场大梦猛然醒来,所有人都开始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现在……现在怎么办?”褚问向着高台下看去,亦是满面惊色。
少年终于动了动身躯,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有人奔向城门,绝不回头,也有人躲在屋内,门户紧闭,还有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呆呆地看着满街乱走的人发愣。这里,应该恢复成他们本来的模样了。
狐女看向街上,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她愣了愣,转回头,指着那人,同少年道:“我认得他。”
少年无动于衷。
狐女“唉”了一声,急急忙忙下了高台,冲去街上,向着那人奔去。
那是个瘦弱的男子,戴着不合头的高帽,穿着过于宽大的衣袍,正被跑过的人撞得晕头晕脑,狐女一把把他拉到了路边,急忙道:“猿猴,你还好吧?”
猿猴转着头,看着狐女,有些愣怔。
狐女忙道:“我是狐狸,今晚我都是同你在一起的啊!”
猿猴摇摇头,道:“姑娘,我不认得你。”
狐女跺了跺脚,道:“我认得你便行了!你没事吧?”
“我、我……”猿猴满面懵懂,他忽然抓着狐女的手,道:“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狐女忙安慰他,道:“没事,以后会想起来的。”
猿猴摇摇头,松开狐女的手,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忘了很多事,很多重要的事……”
狐女欲去拉他,却不想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她身后,他制止她,道:“让他走吧。”
狐女哀声一叹:“他是个好人。”
少年没有回应她,只是点头。
路旁有一株柳树,树后显出木仙人,他缓步而来,对着少年深深一拜,道:“深谢大恩。”
少年问道:“以后,你族人该如何?”
木仙人道:“氤氲之气已散,暂可无忧,只是此地非可久留之地,我还需得设法将离水迁回绝境。”
少年点头,“哦,如此甚好。”
木仙人又看向街上的行人,幽幽一叹,递给少年一本书册,道:“这是城中的名册,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只是幻境解除,定然会有魂灵离去,若是戾气聚集,便为恶,清气相聚,则为善,我不解人性,难辨善恶,你若有心,少不得此物便有用。”
少年并不接过,只是看着他,问道:“为何?”
木仙人一笑,“世事皆有因果,眼前之因,或有来日之果,你既入尘世,便晓得难逃因果。”
少年轻道:“是么……”
忽地,那猿猴又一路奔了回来,他抱着头,向着城门冲去,大喊大叫,有如癫狂!狐女吃惊之下,也不管不顾的追去,终于,她追上了猿猴,急忙拉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猿猴满面绝望,他道:“我……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去寻回来!”
狐女安慰他,道:“你莫急,如果很重要,就一定会想起来的!”
猿猴眼中沁出了泪水,“不不,我记不起来了……”他猛地挥开狐女,急急冲出了城门,他才一踏上那城门桥,便化作一抹星光飘去,再不能追寻。
“这!”狐女匍匐在地,指着那星光,转头去看少年,却不想那些奔涌出城的人皆如星火,点点散去,汇入一片虚无之中。
这景象本该极美,然这其中透出的真意,却又令人心悸,少年缓缓接过木仙人手中的书册,喃喃道:“原来如此吗?”
木仙人看着他。
少年道:“枢日君……终究还是骗了我,不管我做何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怨恨吧,他已经不能维持这幻境,却又不甘心放手,所以,他给我的答案,就是给予了他们回归现实之后,这无边的痛苦!”
城依旧还是城,围墙高耸,迷雾深深。
东边,已经微现光明,新的一天终究来了,她也一定会来的,真正的新的一天,过去了的元宵佳节,再没有了彻夜的灯火。
良久,木仙人道:“西方有佛,曾说众生皆苦,终究轮回之外,没有极乐之境。”他隐没而去。
少年捏着手中的名册,捏得指节根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