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女爬了起来,她走过来,看着少年,身畔有无数的亡魂向着城门涌去,他们化作了星火,化作薄雾,那带着痛苦与迷惘的思绪,飘向此岸与彼岸。
“我做错了。”少年无力般道。
“你……没有做错啊,他们不应该被困在这里。”狐女笃定地道。
少年摇头:“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他说得不错,如同我此刻站在这里,我以为是我的选择,却不知道正是命运令我站在这里……”
忽地,狐女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年无动于衷,狐女犹豫片刻,又自他的手背又狠狠地咬下,少年吃痛,皱眉看着她。
狐女道:“你疼的啊?”
少年呲笑:“我很清醒,你用不着提醒。”
狐女不解,“那你是怎么了?”
少年抬手,手中捧着那本名册,书页随风翻转,正好停留在其中一页,上面写着:阿秾。还有另一个名字,却被滴了水渍上去,变得模糊不清。
少年面上已经漠然。
“那是你吗?”狐女大惊,问道。
少年道:“我不知道……”
“你来过这里!那阿秾就是你师妹,我们快些去找她,她果然在这里,不是你之前的幻象!”狐女大急,要拉着他走去。
少年却没有动。
“快走啊,若不然她不见了就不好了!”狐女指着身旁穿梭而过的渐渐淡不能见的魂灵们。
少年摇头,凄凄一笑,“如果命运是一条河流,那么人便只能是河底随波逐流的泥沙吧……说什么自己能够选择,我还真是狂妄地可笑……哈哈哈……哈哈哈!”说着说着,他开始大笑,汇入出城的人流,如同那些孤魂一般茫然。
“你……”狐女喃喃,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想要追着他的背影而去,去发现他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无数人与她擦肩而过,渐渐,两人之间相隔了无数人,她便是想追,都已经追不上了。
人流中渐渐有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郑珠儿与五郎相偎而行,身后还跟着那两个婢女,一个扎双鬟,一个梳垂髻。郑珠儿拉着五郎的手,泪眼婆娑:“五郎,莫要去,好不好?”
五郎含笑,抚摸着她的如花面庞:“我若言而无信,定会被他们取笑,不过几日便回,你休得挂念。”
郑珠儿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着五郎,道:“不、不,你回不来了,求你,莫要走……”
五郎有些皱眉,道:“如何口出不详之语!珠娘,你并非这般无理妇人,难道我去见一见兄弟都不得你应允吗?”
郑珠儿流泪不止,她道:“五郎这一去,便是将你我情意一刀两断!”
“这又是从何说起?”五郎不解。
郑珠儿低头拭泪,“不过我命苦罢了……五郎,五郎……”她擦尽了泪水,复又抬头,伸出双手,捧着五郎的面庞,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凄惶一笑,“五郎果真要走?”
“果真要走。”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郑珠儿将他看了又看,终究放手,吟道:“妾居百花楼,长望扁叶舟。思君不见君。唯有潇水流。青柳零落去,镜中染霜秋。可怜红妆老,陌上土一瓯。……愿君身常健,无病到冥洲。”话毕,她转身离去,一路洒泪。
“珠娘……”五郎看着她,终究无话,亦难相留,牵一匹骏马,出了城门,便袅袅无迹,无影无形……
狐女跟着他许久,出了城,过了河,她站在城外,送别的长亭依旧静立离水岸,城外集镇也依然还在,只有集镇中的人,没有了半点踪迹,静悄悄,空落落,一阵微风,使得镇外的那株繁茂的杨树枝叶沙沙作响。
她抬起头,杨树枝上站着一个人,是少年,他看着远处的城门,看着离散而去的那些魂灵,静静地如同塑像。
狐女轻轻松了口气,“你还在这里,我方才还发愁寻不见你该怎么办?”
少年倚着树干,开口问道:“今天,是第几日了?”
狐女晓得他问的是七日中的第几日,不由有些愣怔,比着手指算了算,道:“想来,是第三日吧。”
“才第三日吗?”少年看着东方新一轮明日,笑得有些木然,“我以为,已经过了许久了呢……”
狐女忽然似想起一件事般,跳了起来,道:“那柳树不是说要告诉你你的事吗?你问他了吗?”
少年低下头,看着她,仿佛她的模样可笑极了,他便笑了出声:“傻子。”
“傻子?”狐女有些恼怒。
少年呲笑一声,“我不是已经知道许多了吗?他的回报,我收到了……”他抬起手,拿着那本名册,从树上扔下,狐女不禁举手去接,仰头看他,道:“你不要了?”
少年摇头,道:“你拿着吧。”
狐女点点头,将名册小心地收起,道:“好,回头我提醒你。”
“随便你。”他道。
集镇的那头,下了城门的桥上走来一个人,黑衣黑帽,撑着一把黑伞,姿态袅娜,是个女子,她没有同那些无措的魂灵一般飘散而去,却是向着少年这处走来。
狐女瞧见她,忽见她容貌,骇了一跳,原来她面上的两丸眼睛黑漆漆一片,却没有瞳孔的,她认出这身黑衣,正是在高台之时,欲刺杀少年的那黑影,她忙警惕道:“你、你想做什么?”
幽女幽幽道:“我想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她站在树荫下,收起了黑伞,透过枝叶的阳光点点投在她黑色的衣衫上,她不曾躲避,也无心躲避,任凭阳光穿透她的身躯,她却恍如未闻,“我找不到阿姐了,她不见了,你驱使着她吹散了城中的迷雾,她却不堪受这般力量,她不见了,我抓不住她,也找不到她……”
少年垂下眼,静静无言。
“你便不说些什么吗?”幽女哭泣。
“我该说什么呢?”少年道。
“她被你害死了!”她切齿。
少年掌心现出一张红纸,红纸又化烟而去,“你以为这是街上的说书人讲的皆大欢喜的故事,不会死人,也没有牺牲吗?”
“牺牲……”幽女面上两道泪痕,微风拂面,使得她的黑发如轻雾般聚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是风,聚散为形,既散去,某一日,也会重新聚回吧。”少年道。
“那她在哪里?”幽女急急问道。
少年摇头,“我如何会知晓,你自己去找吧。”
“我自己……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躯,正在阳光的间隙中渐渐无形。“我……”
狐女忽地伸出手,挡在幽女与阳光之间,幽女的身上便显出一个手掌的阴影。
幽女看她,问道:“你做什么?”
狐女道:“我曾认得一只影,他善匿于人后,却时常挑拨人心,见旁人因他而起争斗,便欢喜不已。”
幽女一双暗沉沉的眼睛,只看着狐女:“然后呢?”
狐女问道:“你会隐匿于人影之中吗?”
幽女答道:“自然。”
狐女又问道:“于暗影之中,你窥见过什么?”
幽女道:“许许多多。”
狐女垂下眼眸,道:“你瞧见的,都有什么?”
幽女一笑:“有很多,大都数,都很不幸。”
“不幸?”狐女不解。
幽女道:“黑暗之中,你认为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事吗?”
“原来……是这样吗?”狐女有些犹疑。
幽女看着她,道:“你问得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狐女转头,却看向枝丫间冷漠的少年,她道:“我在想,你既然想要寻你阿姐,不如与我们同路吧。”
“同路?”幽女喃喃重复。
狐女道:“是。”
“为什么?”幽女满是疑惑。
狐女指着自己的影子,道:“你看,我的影子太过单薄,你不正可寄身其间。”
幽女迷惑不解,“你这般好心,是为了什么?”
狐女道:“我需要个影子,你也需要人帮你遮挡阳光,不是正好吗?”
正好吗?
少年有些皱眉,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
阳光更加炽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地投射在这座城中,所有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亭台楼阁,茶坊酒肆,一切都没有变,五词坊街边的酒旗依旧在招展着,小食店门口的笼屉还在热气袅袅,仿佛下一刻就要出炉滚烫的包子。
河水缓缓淌过,杨柳婀娜垂影,天际偶然一声雁鸣,明月楼上的风铃便叮叮当当一片。
唯有不同的是没有人了,无论是街口坐在食摊上谈笑的闲汉,还是相偎漫步于金池桥头的男女,抑或举着糖人跑过的孩童们,茶楼中点茶的茶博士,酒楼外招呼来往的小伙计,没有人,没有欢声笑语,这座城,顷刻间空了,死了……
只有那街头从头数来第三盏的莲花灯中,有个细细的啜泣声。
褚问失魂落魄地从高台下来,走出明月楼,走到街上,漫步而过,他停在五词坊的第三盏莲花灯下,听见了这微微的哭泣,不由抬起头,伸出了手,摘下了那盏灯。
*
一人一狐,还有一道纤长的孤影 ,沿着大路走去,这条路通向何方,没有人会知道,而他们的要去的地方,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走了很久,日色渐渐西斜。
“我饿了,三日之前,我便没有吃过东西了。”狐女有气无力地道,或许她本来没有这么饥饿,只是这日头着实太盛了,炙烤地她嘴唇干裂。
少年停下脚步,解下行囊,包袱摊在地上,林林总总露出一大堆东西,桃木的剑、画符用的黄纸、不知道哪里来的半截鸡血印章石、染了朱砂的竹笔……狐女吃了一惊,望着少年,道,“这么多东西!”
少年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从中捡起一方三寸长三寸宽的方罗盘,手指一点勺尾,这指勺便急速地转动着。
狐女捡了一块皱巴巴的干粮,皱了皱眉,问道:“这能吃吗?”
少年想了想,道:“应该……能吧……”
“应该?”狐女花容失色。
少年又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我忘记什么时候带的了。”
狐女气馁,许是饥饿占了上峰,终究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却着实咽不下去,只得一点点用口水润湿了咽下。
少年依旧盯着罗盘,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
狐女转身,向着身后问道:“你要吃吗?”
地上一道幽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狐女叹息地转回身,又咬了一口那不知什么时候的干粮。
少年捧着罗盘坐下,将罗盘放在地上,二指并拢指去,勺尾终于慢下了速度,最后在摇晃几下之后,停在了东方。
“那是哪里?”狐女口中还衔着干粮,含含糊糊问道。
“是命运指引的绝路。”少年道。
夕阳还未落下,半轮缺月已经高悬天际。
他站了起来,野风呼啸,将他头上的草帽几乎要掀起,他手扶着帽檐,道:“我要去一个地方。”
“哦,那等等,我吃完便走。”狐女忙道。
少年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去,你,你们留在这里,明日日出之时,我便回来。”
“啊?你要去哪里?”狐女问道。
“我要去问一件事。”少年说完,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沿着原野上,唯一一条小路走去。
“那里……之前有路吗?”狐女不解。
少年的身影渐渐不在,狐女不曾点一堆篝火,只是夜终究有些冰冷,她坐下树下,守着少年的行囊,环抱双臂,有些瑟瑟发抖。
幽女现身,长发与黑袍在夜影中缥缈,她取下发上的银簪,对着地上一划,地上无柴自燃,一堆火焰跳动起温暖的颜色,她又影身在树后,轻声道:“你不必顾虑我。”
狐女轻声道谢。
幽女摇头,“若非有光,又哪里来的影子。”
狐女问道:“你阿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幽女伸出手,夜风抚过她的指间,她面露出一些笑意,道:“她是风,从北方而来,她说她很羡慕人间,羡慕那些平常的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
狐女摇头:“也许那些平凡的人,也在羡慕风的无拘无束呢。”
幽女一笑:“你倒是有了些感触。”
狐女面带着一些忧伤:“世间不都是这般道理吗?”
幽女谓然一叹,“也许吧……她一心想要找个有情人,同她白头到老,只是那些人却不总如她的意,不够相貌英俊的,心底不够好的,还有些愚钝的……总是……”幽女说着, 不由一笑,“世上哪里有什么完美的人,若是她按图索骥,只怕七十年一晃而过,却是虚度了这人世光阴呢。”
狐女道:“那她怎么办呢?”
“她……”幽女轻道:“她很失望,也很难过,她一天变幻好几次的心思,早上她或许喜欢那斯文的,午间却又看上了壮汉,到了傍晚,又羡慕起人家温柔的丈夫了,唉……”
狐女有些愁意:“那可如何是好?”
“对啊,她总是这般心意不定,却不太好呢……”幽女有些心伤,她苦苦一笑,道:“好歹,她终于对一个人有些心动了呢,这个人我瞧着也就寻常,她却觉得那人有些本事,女人总是容易喜欢上比她强一些的人,却不曾想到她为此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狐女一怔:“她喜欢上的是……”
幽女凄凉一笑:“对啊,所以我才不曾杀了他,若是旁的人,我有百般的手段折磨,保管叫他生不如死!”她说着,却有了几分切齿之意。
火光照得狐女面上阴晴不定,她微微一叹,道:“他也有他的苦恼,想来你阿姐的心意,他也不能承受。”
幽女有些怒意,她尖声道:“谁人要他承受!他算什么东西。”
狐女不解,愣愣地看着她。
幽女颓然坐地,幽幽一叹:“你有喜欢的人吗?”
狐女微怔,随后摇头,道:“我也说不好,仔细想来,也不算是。”
“那便没有吧……”幽女慨然,“若是喜欢上一个人,或许你喜欢的并不是这个人,而只是你心目中的这个人,我阿姐喜欢的,也仅仅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罢了……”
“想象中的那个人……”狐女一脸费思量。
幽女没有再回答她,她将脸没入双臂之间,如果影子也会流泪,她便是正在哭泣吧……夜风有些冷,却也没有那么冷,甚至有些温柔,沙沙沙……吹起了一片林叶摇摆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