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姑娘话毕,便不再开口,只将少年瞧了又瞧,瞧着他的衣衫,衣衫半旧不新,上有尘色,目光又略过他的靴子,靴子原是墨色的油布,也瞧不出本来模样,然后停留在他的手上,少年的手有些苍白,还十分的修长,指腹略有些薄茧,指尖带着些青意,这可不是一双健康人的手,岚姑娘心中思忖,她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手指轻触嘴唇,悄然一叹。
猛然间,少年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如同鹰隼枭兽般锐利。
岚姑娘耸然一惊,她本带着几分笑意,然这会儿,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面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君可还有疑惑?”
“有。”少年轻吐一字。
“那便请问吧。”岚姑娘道。
“你为何要骗我?”他果然问道。
“这……”岚姑娘侧了侧面庞,翘指掩面,“我为何要骗你?”
少年看着她,问道:“那海外仙山是哪里,异人又是哪位,他名册上都有什么名字?”
“你又怎知我忘记了的名字,就是在那书册上?”少年连连问道。
“这……这……”岚姑娘无言以对,她回眸去看木仙人,木仙人伫立一旁,微声一叹。岚姑娘答之不出,便有了几分惊色,一挥衣袖,隐没离去,只见一阵山风,满园的浓雾顷刻消散,渐渐日色褪去,满地铺了月光。
“为何?”少年问的是木仙人。
木仙人嘴唇开阖,终于微叹一息,“失礼了。”
少年冷笑一声:“我本不愿再寻找什么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又算得了什么,如同仓冶城中那些逃离于现实的亡魂,如同奋力于挣脱命运的枢日君,最后还败于那看不见的天命,那我自懵懂中醒来,在世间浑浑噩噩渡过七天又七天,也本该便是我的命运吧。”
木仙人无奈一叹:“这世上无人会有命中注定的悲剧,或许君眼下的处境,也只是一时的困顿罢了?”
“困顿?你本来要告诉我的什么?想必不是这位岚姑娘口中的事情吧!”少年看着他。
木仙人点头,却又道:“只是在下却要失信于君了。”
“为何?”少年问他。
木仙人深深躬下身躯,一拜不起,“在下有十分难处,只能得罪了。”
“哈,得罪?”少年一笑。
木仙人面有哀戚,“或许君身怀的秘密难容于世,或许君曾丢失的东西贵重非常,在下并不能解得,唯有知晓的微末,也只能锁于口中。”
少年面上尽是嘲讽,“令木仙人言而无信,未知这秘密能换得多少好处?”
木仙人道:“天下无不私之人,不私之人必定无心,无心之人,又怎地称为人?”
少年轻道:“不错,有心,才能为人,人皆有私心,你现于人形,想必也有了一颗人的心,那自然不会例外。”
木仙人又道:“在下有私,权衡而为。若为守诺,必负于族人,然若负于君,那便可拯救我一族,君非有性命之忧,然我族人已如水火。”
少年面露讥嘲,道:“这是不是不能怨你?”
木仙人摇头:“世事皆有因果,在下今日负君,来日必定会有报应。”
少年道:“你知道便好。”他拂袖而去,上了走廊,四周悄然无声,不由微吟片刻,径直穿过一扇月洞门,寻路而去。
木仙人久久不动,面有惘然之色,未知他心意如何,想来方才一番言语,令他心中颇有感概,只是,他自言私心,却非为私利,他一身系数条性命,这又岂能以私心度之,世间的是非善恶,并无法一言以蔽之。
这庭院甚为广大,少年一路行去,但见亭台雅致,流水潺潺,华灯之处,有一座水榭,水榭之中,有数人饮宴。
主座上坐着一名男子,正是那位图汨生,客座上两名女子,一人红衣,一人黑衣,红衣的是狐女,黑衣的是幽女。
少年立在数丈之外,听见他们谈笑,语声越过水面,传入他的耳中。
只听席间狐女对着图汨生道:“若是思念,便去见思念的人便罢了,道路平坦,四通八达,若非阴阳两隔,难道宁愿呕心沥血,也不愿当面一言吗?”
图汨生笑笑,道:“无可言之,无可不言之。”
狐女不解他话中之意,问道:“你所的话,我却半句都不能听懂。”
图汨生道:“姑娘不曾有过思念,便不知思念之美,古往今来,多少辞藻可修辞,多少歌咏能吟诵,午夜梦回,幽室独处,春雨潇潇,不过一时一点心肠,又怎么相对倾诉,败了这一分心意呢?”
狐女支着下巴,想了想,却是失望地摇头,“思之不见,又怎能令那思念的人晓得?他不晓得?那这份思念,又算什么?”
图汨生端着杯盏,望着杯中的一汪新碧,道:“姑娘呀姑娘,若是事事都能说清,那这世间的事,还有什么有趣的。”
“有趣?”狐女呆愣,“这有趣吗?”
幽女不曾言语,面上几分伤怀,似对周遭一切半点不入眼中,独自哀伤着,灯下的幽影之中,如同一幅静止的画。
“人人都道求不得的苦处,也不知道有时候求得了,也不算得什么幸事,纵然两情相悦,日日相对,花前月下,吟风颂柳,最后呢,最后又是什么?”他幽幽道,那语中之意,全然的遗憾。
“最后是什么?”狐女看着他,见他两颊有些轻红,想来是酒,那酒,香醇而醉人,这是酒话吗?
“最后,爱深便有求全之意,只是世上谁人无暇?求而不得,又生怨念,有情便也无情。又或者,红颜老去,少年白头,一陇黄土收藏,什么爱恨入骨,什么至死不渝……想来一生一世,情深情浅,到底不如相思……相思不见,不见思浓,诉于鸿雁,诉于春风,不必诉于那人,那欢喜也好,哀愁也罢,只留自己细细品味。”他的语声渺渺,狐女听来,分明二人对席而坐,那语声却如更遥远的远方传来,远得仿若天边的风雨声,难追难寻,那话中之意反倒不曾入她心中了。
“呵……”图汨生见了,便不再述说,或许,他也觉得面前非知音之人,又或许,他并非同狐女说话,他只是在与自己说话,只是在倾述,都怨这酒,太过香醇了。
只是,他这一声悠然的长叹,还带着几分嘲弄的轻调,令狐女猛然抬头,她手中还捏着筷子,筷子上还夹着一块鹅脯,却生生的顿住了,她看向他,霎时竟有春雷乍响惊蛰之时的意味,那之前不曾入心的梦中之语,忽然间真实了起来。
狐女看着图汨生,图汨生将手肘支着,一下一下,挥着羽扇,水榭中轻纱笼笼,羽扇忽地脱了一支白羽,翩飞而起,飞出了宴席,飞向对岸,对岸的少年,在灯下面色无波,如同一座石,伫立已久,他看着水榭之中,那宴席,和宴席中的人们。
狐女的目光随着白羽飞去,最后也同白羽一般,落在对岸少年的身上,她面上忽地绽开笑容,对着挥手,道:“你来得太晚了些,我们等你许久了。”
“等我吗……”少年轻语,信步走去。
水榭不远,少年穿花拂柳,不过片刻便站在亭中了,狐女有些欢喜,还松了口气。幽女微微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眼少年,便侧开脸,依旧不声不响,
少年看向图汨生,问道:“阁下之前认得我?”
图汨生微微抬头,道:“此话怎讲?”
少年道:“那叙旧之语,又从何而起?”
“哦……”图汨生恍然,便道:“算是吧。”
少年问:“可否明言?还是……”他有些自嘲,“还是我来此,却只是受一番愚弄罢了。”
狐女微讶,看着他,“咦?”
图汨生站起身,对着少年作请,道:“长夜漫漫,枯饮无趣,君若不弃,便坐下同饮吧。”
少年紧紧盯着他,终究颓然坐下,自斟一杯酒,仰头饮下,“好酒。”
图汨生便道:“君方才听了一个故事,不知有没有兴趣再听一个故事。”
少年微微加重了气息,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图汨生上前,与他又倒了一杯酒,“不过故事,权当下酒吧。”
少年捏紧了酒杯,“你说。”
“我这个故事,也有些久远了,细细算来,已然五十年过去。”他开口,道:“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假如九天之上,果真居于无数神祗,能活了千年万年,那么这五十年,便果然什么都不算不上了。”
“五十年,又是五十年吗?”少年喃喃。
图汨生笑笑:“五十年,在于人间,却已经足够发生许多的事情了,呱呱坠地的懵懂婴童也半百而知天命,人间换了好几回君王,潇江的洪水也泛滥了数回。”
灯影瞳瞳,灯花偶然哔拨。
水榭寂静,只有图汨生有些单薄清朗的话语声在响着:“但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已经有许久不曾有什么天灾人祸了,风调雨顺,节气分明。我曾见那般美好的时节,也曾遇见过可久久思念的人,我还记得那一天,春风浓郁,一路的欢声笑语,我骑马穿过杏花林,那一天,那杏花开得可真是美不胜收,时光如水,五十年一晃而过,我却再也见不到那般的杏花了……“
图汨生说着,面有遥思,面露浅笑,似想到了那美好的往事,少年并不催促,只是垂下了眼眸。
“你可有思念的人,可有思念的事?”他问道。
少年默然,良久,才道:“想来有吧。”
图汨生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缓缓道:“那便太好了……”
少年道:“然后呢?这故事……”
图汨生浅笑,又道:“这到底不算是个故事,只有一场可久久回味的短暂相遇,那天,我见到一个人,一个女孩儿,她说,她生于三月,三月啊,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所以叫做阿秾,阿秾……呵呵,真是个女孩儿的好名字。”
阿秾……
少年忽然心中有痛意。
“你见到的她,是什么模样的?”他问道。
图汨生道:“她有一头漆黑如夜的长发,还有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微微一笑,腮边便有一对甜蜜的酒窝,撒娇时的笑声如醇酒般醉人,若是惹得她生气了,她便故意不说话,还等着你去哄她,其实她根本不曾真的气恼了……”说着说着,他便笑了起来。
狐女听得有些痴了,她微微转头,身旁有一盏铜灯,铜灯为荷叶模样,叶片打磨地如明镜般铮亮,她偷去瞧镜中的自己,只是这张脸陌生地令她都有些失神,……她可曾有过甜蜜的笑意?
“后来呢,阿秾去了哪里?”少年眼中满是哀伤。
“后来……后来……后来人世短暂,她或许也曾遇见过可相知相守的人,然后忘掉了那些不能追寻的陈年旧事,生下一群儿女,也许便有同她长得一般模样的小女儿,笑得既甜蜜又活泼,她将他们抚育长大,看着他们成家立业,最后她也已经白发苍苍……”图汨生缓声轻道。
少年微微闭目,“是吗?若能如此,想来也是一桩幸事。”
“不错,一个人,若能活到白发皓首,在儿女环绕下老死床榻,也是一桩幸事。”他道。
“这果然不算是一个故事,没头没尾,没有扣人心弦的危机,还不曾有值得追求的梦想。”少年道。
“的确,不算是个好故事,连故事里的人最后如何了,我都已经不知道了,只是那些耽于柴米油盐的平凡人生,不正是这般模样吗?没有惊心动魄的危机,没有变化莫测的诡计,有的,也只是如水的时光中,偶尔遗憾的平淡。”图汨生笑容渺渺,缓声道:“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生活了。”
狐女忽然问道:“你思念的人,是那阿秾姑娘吗?”
图汨生笑道:“算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算是吧,又是什么意思?”狐女不悦道。
图汨生踱步向前,望着水中的一轮月,轻道:“有时候,我已经忘记我思念的人究竟是谁了,这般长久的时光之中,这般长久的思念,在某一刻忽然回想,我也会迷惘了吧。”
他的话语哀怨己极,引人落泪,狐女无言,看向少年,少年已经一片惘然。
水榭内外,有月光,也有酒香,还有荷叶田田,清风徐徐,此夜正该美好的,只是这伤感浓郁不散,将夜染上了阴霾。
少年起身,同图汨生行礼,道:“多谢款待,某也该走了。”
图汨生未曾留客,只是转过身笑道:“也好,君此去,或有风雨,还望珍重。”
少年又欠身。
狐女身旁还放着少年的行囊,她提起行囊,少年便接过,将她看了一眼。
狐女疑惑,摸了摸脸,问道:“怎么了?我又变回去了吗?”
少年摇头,道:“走吧。”
狐女有些不放心地起身,临去之前,还将铜灯倒影中的自己瞧了又瞧,见果然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了忐忑的心肠,她随着少年而去,隐于身后的影子纤长无比。
那之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秃头精怪又冒了回来,在前边带路,要引着他们出无崖山。
水榭中余下一席残羹冷炙,图汨生坐回席间,自斟了一杯酒,轻啜浅尝,自他身后现出一个人形。
“我这个故事可还好?”他轻道。
岚姑娘点头,道:“比我那故事好了许多。”
图汨生轻笑道:“好故事便是要有真有假,听的人自然会叩动了心怀。”
“那么你的故事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岚姑娘问道。
图汨生轻语:“九分真的,一分是假的。”
岚姑娘怔然。
图汨生看着岚姑娘,语气温柔道:“你从前恨枢日君,他夺去你的自由,枢日君不见了,你却恨上了他,你为什么恨?这恨又是从何而起?阿岚。”
岚姑娘指尖颤抖,眼中满是愀然,“你的一分假是什么?”
图汨生黙叹,还是答道:“阿秾已经死了,她死了,血肉化为白骨,神思散去天际,永不能再白发苍苍,面如老树。”
岚姑娘道:“你若愿意,想来能够见到她的灵魂。”
图汨生缓缓摇头,“那已经不是阿秾了,在我心中,她已经死了。”
“若是我如同你,心已是铁石,该多好……”岚姑娘凄凄离去。
图汨生微微抬手,覆上心口,心口温热,依旧跳动,不由苦笑,“这话还是真够伤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