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间,那藤蔓悄悄动了动,少年收回手,抬头看去,那藤蔓果然是在动,如同蛇行一般,缓缓打开结节。
少年心中一动,向着一侧看去,四下皆有些不妥,不是躲避之处,他又抬头,见洞顶打着横梁挂着彩幡,便攀着那缓缓移动的藤蔓,几息间便上了洞顶,伏在一片彩绸之上。
低头看去,那些藤蔓已然全部打开,露出一扇门的模样,门环响动,吱呀一声,大门开启,一片光芒从内里透出,几乎刺目,少年不禁眯了眯眼。
那门内走出来几个人,穿得也寻常,模样也寻常,他们绕过那塑像和供桌,看着满洞的礼物,却是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其中一人道:“这些财主,好生阔气。”
一旁的另一人道:“都说了,今日不比往常,仙翁大喜之日,他们定然会好好表示,我说要多带几人来取东西,你直说不用,这下一趟是拿不回去了。”
先头那人道:“你也晓得今日府中忙乱,我才差了人去水仙波请黄奶奶来给新娘子装扮,又着人去迎各路来贺喜的客人,府中还要洒扫,各处都要铺陈,哪里还能空出那么多人手来。”
后一人忙道:“哥哥忙乱,兄弟不提便是,少不得多走几趟。”
那看着像是个管事的汉子便指挥着手下人又搬又扛,只弄走了三成都不到,几人又进了那门里,落后,管事想要关上洞门,之前同他说话的那人忙道:“留一人看守着便是,开来关去,太费时间。”
管事想了想,道:“也是。”便令一仆役看守洞门,几人携着礼物离去了。
少年见那仆役倚着门框,抱着手,打打哈欠,嘟囔一句:“谁人敢来这里嘛。”便一声浅笑,摊开手,掌心一张符,他将嘴对着符轻轻一吹,符印便飘然而起,轻悄悄地向着这人的面门飞去,他刚好一转头,那符印正贴着他额头,便一动不动了。
少年跳下横梁,走到门口,瞥了一眼这仆役,见他慢慢面上起了些变化,颈下长出一摞红垂肉,嘴也尖了,面上长的不是胡子,而是几根黄羽毛,想来他道术不够,被这般定住便不能维持相貌了,原来是一只大公鸡。
少年过了门,便一招手,那符印摇摇落下,化为乌有。术法霎时便解,这仆役一愣,回了神,将手摸一摸自己的面庞,摸得有些扎手,忙道了一声“罪过”,又将自己整了整仪容,丝毫不曾觉察少年已然从眼前过去了。
门内世界……想来说是门外世界还准确些,少年出了门,一片阳光从头顶洒下,脚下云遮雾绕,这门开的竟是在山巅,他远远看去,云海翻卷,隐隐约约能看见无数山峰在下,有松有泉,好一处洞天福地的所在。
少年沿路而下,心中纳罕,这山中的花草林木,皆奇特美好。四时鲜果抬手可摘,奇珍异兽从容而过,一条大路通往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富丽的庄园,庄园门口站着一群的仆役,新衣新帽,精神抖擞,满面堆笑地迎接贵客。山下通上来的道路不时有二人扛的肩舆有四人抬的轿子,还有徒步走来的人。
少年细看这些“客人”,人模人样的有之,怪模怪样的也有,男男女女,各有姿态。
正在这时,那路上有几个木头精怪,扛着一顶软轿走来。软轿四周只挂了薄纱做的帷帘,被风轻轻一吹,轻纱款摆,便露出里面的人来,那人的面容瞧着熟悉,少年微惊,原来正是那位无崖山的图汨生相公,他轿旁跟着走路的一个人,不是旁人,却是那位山雾化成的岚姑娘。
图汨生的轿子到了庄园门前,迎上来一群的管家,有人高声唱到:“无崖山图相公到——”
门内又迎出来一行人,寒暄着簇拥图汨生进门。
少年微吟,悄悄立在树后,又看了一会,便又向着来路走回去。回到那门口,又将那仆役给定了一回,他进了洞里,想了想,折了只符鸟,令它躲藏在角落。自己便出了洞,依旧回昨夜露宿的山坳去。
一路跋山涉水,等他回到那堆篝火灰烬旁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一堆余烬早已经冷透,灰堆上边还有他覆盖的黄土,一切都同他昨夜离去时一样,只是,本该在这里等他的两个人却不见了踪影。
少年望着空落落地林地,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还有几分恼怒,想到方才看见的图汨生,便又想起那夜他“请”他的方法,回来时又不见幽女与狐女,他缓缓起身,屏息听林中的动静。
一阵细碎的声响传来,少年耳朵一动,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却是狐女,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头上还粘着草棍,衣衫上勾着苍耳子,见着少年,面上满是惊喜,“你回来了!”
幽女从她身后走出来,举着衣袖遮挡透过枝叶的碎光,有些气虚。
“你们……怎么躲了起来?”少年问道。
狐女忙道:“这山里有精灵,方才我瞧见一头虎在水边喝水,着实凶狠,不由害怕,幽女又惧光,我们便藏在草丛中了。
幽女一言不发,投入少年背影中。
少年低头垂目,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狐女倒是不曾埋怨他,只是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少年道:“路有些远。”
狐女忙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少年点头,“有些不寻常之处。”
狐女还待要问,少年却问她,“你在王家,可有找见什么?”
“哦哦。”狐女忙道:“我同你说的一般,去王家投宿,幸而她家中没有什么辟邪符印,我只说去姥姥家,错过了宿头,王氏便让我进门了,果然令我睡在她女儿床上,她背着我哭了一场,我便乘机找了找,只是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只有这件——有些不同。”
她说着,拿出件东西递给少年,少年接过,却是个荷包,绣着并蒂莲花。少年看了又看,还是寻常的荷包,太过香艳,他面色有些不自然,还给狐女,道:“女孩儿有这东西,也许寻常吧。”
“嗯嗯……”狐女忙摇摇头,道:“若是寻常,我怎会取来给你,你瞧这布料如何?”
少年道:“轻薄艳丽,想来昂贵。”
狐女便道:“正是正是,我在王家瞧见月娘做嫁衣剩下的布料,都比不上这荷包哩,连这上头的绣工,都不是月娘做的。我听说月娘原来的夫家也是家境不多好,不过温饱,为着娶妻,家里也无多余钱了。那这荷包绣工精致,用料也考究,若是在从前的仓冶城中,也要一吊钱呢,月娘又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听来,果然有些思索,又拿过荷包细细看了看,嗅了嗅,荷包散发着些苏合白芷香,缎面光滑,流苏坠下,还串着几粒玉珠,不由若有所思。
狐女抿抿唇,又道:“今早,一群人抬着礼物出村,王氏去拦,被村老家里的仆妇给关了起来,我想救她,她却自己不想出来,只是哭呢。”
少年轻声一叹。
狐女接着道:“我出村要回来的时候,瞧见村口站着个年轻人,痴痴地望着王家,还留着泪,我去问他是什么人,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便走了,我想着奇怪,跟了他一路,他却拐进林子里不见了。”
“不见了?”这词令少年有些细琢磨,“他是如何不见了?”
狐女细想了想,才道:“就是他走在前,我走在后,进了一处林子,也不知怎地,就不见了他,分明离得也不算远,如何竟跟得丢了呢?”她回想起来,才觉得异样。
狐女为精灵,修行许久,也有些术法,虽不甚高明,却也不至于连个人都跟得丢了,少年觉得有些古怪,又问道:“是哪里的林子?”。
狐女将手向着远处一指,“就在这里不远,走两刻就到,我急着回来找你,便没有去细寻了。”
少年一时听,一时皱眉,末了,这眉头皱得都成了“川”字。
狐女见着他苦恼,忙道:“不如我再去打听打听?”
少年摇头,道:“罢了,天也大亮了,你……”他看着狐女,见她额发上插着一节枯草根,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瞧来颇为滑稽,她自己却还浑然未觉,不由松了松眉头,连眼睛都有些弯了。他抬起手,要替她摘了那段枯草。却不想狐女见他抬手伸来,一时有些慌张,忙忙后退了两步,瞪着眼睛看着他。
少年不解她一副惊慌过度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狐女急忙摇头,那动作一急,枯草也掉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枯草飘落在地,又抬头看向少年。
少年垂下手,轻道:“先去那林子里看看,究竟他是怎个不见法。”
狐女转身,低着头道:“随我来吧。”
这一路都没有什么成形的道路,不过在荒草树林中穿行,狐女走在前,身姿也摇摆不起来了,一脚深一脚浅,颇有几分狼狈。少年跟在她身后,见她不说话,身上那明艳的衣衫在一片绿影中显得别样夺目,不由有了几分恍惚,——终究她有些天然本色,只是这般同他放开心怀,不知是好是坏……
少年失神,想起些脑中模模糊糊的片段,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却不算久远,不过几日间,他却仿佛经历的是无数场的生死般遥远了。只是这只狐,这只狐,他们相识,真的是在那荒原的夜吗?少年将手撑着胸膛,暗暗吐息,除了混乱,更多的只是疲倦了。
走得不算久,钻出了树林,是一处岔路口,大路南北连通,想来是昨日他们坐那老汉的车时的那条道路的前方,一旁连着一条小路,通向的是碧影深深的树林。狐女停了下来,指着小路深处,道:“就是这里,我跟了几步,便瞧不见他了。”
少年看去,路旁树木高大,林下杂草丛生,算不得迂回的道路,一眼望过去,能看到林雾弥漫的更深处,不至于几步便不见了人影。他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便退了回来。
“如何如何?”狐女也觉察有异,忙问道。
今日的天气,依旧很好,晴空万里,只是这树林遮挡下的小路,满布了阴暗,纵然他处光明,此处却不见明光。
少年侧头,看着身后的影子,道:“你能分开这些暗影吗?”
幽女闻言,便自地上立了起来,她轻吐了一口气,低低道:“我试试吧。”便上前,一挥衣袖,一片半透的黑影从地上如同剥皮一般褪去,将将分来一条阴影退散的小道,她双臂高举,支撑着影子,缓缓向前走去。
少年与狐女便跟上,前方的道路的影子依次分开,他们身后的暗影又重新归拢。走了不过一射之地,幽女有些无力,停了停脚步,狐女满是担忧地看着她,道:“不如歇一歇吧。”
“不行。”少年开口,“我们所处两界的夹缝之中,若是停下,影子又聚拢,只怕会不知道落到哪里去。”
幽女一咬唇,又撑开浓影,继续走去。
幸好这路不算长,又走了片刻,便看到了前方有光明。等走出了这幽暗的小道,幽女将手一垂,便瘫倒在地。
狐女忙去接着她,急道:“这如何是好?”
少年抬手,覆上幽女的头顶,幽女缓缓失去了形状,变回暗影的模样,他张开手,直到幽女的形神都没入他短促的影中。最后,他握着胸口,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
狐女怔怔的看着,张张口,到底没有说什么。
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小溪,小溪清澈见底,流水潺潺有声。少年蹲坐在地,鞠了一捧水洗脸,又喝了几口溪水,便往水边的石头上一躺,抬起一手揉着眉心。
狐女看向来时的路,依旧是那小路,仔细看去,甚至远远地还能见到之前的那个岔路口,这条路真的不长,却已然分开了两个世界。
她道:“难道这里也是同无崖山一般,是另一处阴阳之地吗?”
“啊。”少年轻道:“算是吧……仓冶的大水,已经多久了?”
狐女比着手指算了算,道:“也有快五十天了。”
少年微微摇了摇头,“今日,是四九之期。”
四九之期,那满城的亡者,又该谁来超度呢?狐女被勾动心事,有些伤怀。
少年道:“我想是知道此处不曾被水淹没的原因了。”
“啊,为何?”狐女急忙问道。
少年将手指了指钱老爹的洞府所在的山头方向,道:“人间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想来,这一处世界,便是那洞天福地了吧。”
狐女看去,有些阑珊,“那又如何,这里离得仓冶也不算远,那一处生灵涂炭,不过一条潇水隔绝,便是人间地狱两处世界,这洞天福地,也不过如此。”
少年将手支撑着起身,站了起来,晃晃头颅。
“你可还好?”狐女见他面色青白,有些焦急。
少年摆了摆手,道:“无妨。”却一抬头,恍惚见到溪水上游有人,溪水中还缓缓飘来一方巾帕,少年将丝帕捞了起来,浅绿色的薄纱,边角绣着月中桂花。
少年将丝帕递给狐女,道:“同香包一起收好。”
狐女接过,“哦”了一声,又好奇地打开丝帕看看,丝帕还是湿漉漉的,浸了水,那黄线绣的桂花便有些脱色,染得绣花旁的布料都变得发黄。
少年向着上游走去,果然有两个人在那,一个是年轻的后生,另一个,是个矮脚的老太太,却是灵活地在一旁上串下跳,同那后生道:“如何如何?听我的话,是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呀!”狐女也看见那后生了,忙悄悄道:“就是他。”
少年点头,向着一旁挪了两步,躲在一棵大树后,狐女也忙跟着他躲了起来。
只听那后生有些哀伤地道:“可是、可是月娘怎么办?”
那老太太大笑,道:“你都有了万金家财了,难道还怕没有老婆?”
狐女怔然,看向少年,少年对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狐女只得忍了下来,又竖起耳朵听。
“昨日,王家大娘哭得死去活来的,今早我去看,又被关了起来,我这钱拿的……着实不安。”后生有些踌躇,面上满是惴惴。
老太太冷声一笑,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又要良心,还有金银,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可、可……”后生一急,说话便有些高声,然看到老太太面上的冷笑,那声音却不自在地小了下去,“可月娘定然不愿意的,她若是晓得了,会恨死我……”
“哈哈哈哈。”老太太笑得前俯后仰,“你不说,我不说,谁人会晓得?便是钱老爹他自己,讨好新妇还来不及,怎会同她说这些惹她烦恼。”
那老太太又道:“你辈子,你父亲这辈子,你祖父这辈子可曾见过这许多钱?你要个吃饭耗钱的媳妇好呢?还是要这盖新房子,给你母亲你妹妹吃好喝好的钱好?你想想,拿了这些钱,你能给你母亲请个丫鬟帮她干活,给你妹妹置办嫁妆,嫁个好人家,你自己也能聘个千金小姐作太太,不比那村姑好吗?”
“我……我……”后生语塞,着实也觉得她说得有理。
“呸!”这一处狐女听得气恼,便要跳出去说话,不想少年早似料到她心思,一手便扯着她的后衣领,狐女恼道:“做什么?难道这种人,你还要维护他吗?”
少年对着她摇了摇头,道:“你能将他如何呢?杀了他吗?”
“我……”狐女便无语了。而后,又盯着那老太太,目中恨恨地,“这老虔婆,好生可恨,巧言令色,引人作恶!”
只听那老太太道:“如今,你的恩我也报了,往后你就别来这里了,也不必同人提起见过我,拿着钱财自己好好过日子去吧。”
后生一脸懵懂,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哎哎”两声,便向着下游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