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未亮,齐史便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
他穿好衣服从卧室走出来。家里难得地开了电灯。本来就不大的客厅此时挤满了人,齐史感觉自己站在哪里都会被挤扁,只好默默地站在卧室门口。有几个熟人看见了他,十分亲热地和他打招呼。人们总以为,对“祸福船”船人的家人表示友好就是对“祸福船”的祝福,就能保证这年风调雨顺,因此“祸福船”船人的家人们在这一天都特别沾光。齐史看到母亲被一群邻居阿姨围在人群中央,她画了一点妆,戴上了蓝色的渔帽,披上了亮丽的蓝色披肩。她与她们聊着天,没两句就会发出笑声。她看见了齐史,但顾不上和他说上一句话,只能向他使眼色。
齐史明白母亲那是要他记得到时候跟上大部队。他的目光瞥向旁边的一个小门。小门的后面就是阿奶的棺材。
外面传来一阵喊声,屋里的女人们便连声说着“要走了要走了”。她们簇拥着母亲出门。母亲拗不过她们,赶紧回头朝齐史招手。
“咦,我们的小福星呢?”前面有人问。
“这呢这呢。”身边的人立马把齐史推到了前面去。
那些围着母亲的人马上把关注点转向了齐史。
她们有的帮齐史整理衣服,有的摸着他的头,都是说着笑着。
“看我们的小福星,多精神,今年一定是个大兆年。”
“哈哈,小史啊,我们这一年的福气全指望着你爸喽,你也表现好点,一会海牧师爷爷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话,啊。”
我又不是小孩了......我都十四了。齐史心里有些埋怨,他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齐史应付了几句,来到了母亲面前。“没吃早饭吧?”母亲小声说。
齐史点点头:“没来得及。”
“我就知道,还好我料到了。”说着母亲从怀里拿出一串粽子,“快到一边去吃了,这么挤,别粘人家身上。”
“嗯。”齐史应道,心里流过一道暖流。
天依然还是黑的,但是村里通了路灯,路灯一照,街道便勉强看得清了。自从黑桃大帝建立了黑桃帝国以来,他改变了之前爵克人封国的政策,促进与周边大陆的交流,于是短短二十年,整个克普大陆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灯泡、手机什么的,二十年前祈元村的人听都没听说过。齐史对这些也不是太懂,只知道它们是来自克普大陆北方的那个神秘的德赛大陆。
齐史吃着粽子,跟在人群旁边。他们要从村子里徒步走向海边,刚一出村子,一些外地人就围了过来。村里的治安官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拦在警戒线外,那些人手里拿着手机,以及别的什么东西。齐史注意到那些人的注意力其实全在那手机上,他不明白一群人围到村民们面前却又看着手机是在干什么。
正疑惑着,忽然,其中一个手机发出刺眼的亮光。齐史赶紧闭上眼睛。
“喂!禁止使用闪光灯!”治安官喊着跑向那名男子。而那男子却是咧嘴一笑,不理治安官,一边跑到另一边,一边继续拿手机对着他们。
喧闹的不止这一处,周围的外地人都是闹哄哄的,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现在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出村子的,就是今年‘祸福船’船人的家属。所谓的船人,是码头市人们对船长的特殊称呼。按照码头市人们的习俗,船人的家属要去海边包上一个特别的大粽子。当潮水把粽子冲入海里时,就意味着海收下了人们的礼物,也就预示着她将保佑‘祸福船’顺利返航。”
一个年轻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着旁边的外地人解说着。有了这东西,她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也变得带有令人不舒服的嗡嗡声。码头市,就是祈元村所在的城市,以拥有极长的海岸线和大量的码头得名。
听外人介绍自己身边的习俗,齐史感觉怪怪的。
那个女子好像是叫导游,齐史听村里的同龄人说起过,她带着一伙外地人到村子里来玩,好像是以此为生。以前都是可以在村子里留宿的,今天因为要迎“祸福船”,他们才不准进。
到村子里来玩?村子里有什么可玩的呢?齐史感到疑惑,他弄不懂这些城里人的想法,不过他也不想去想。
齐史他们走着,那些外地人就跟着。他们一路来到了海边。
海上,天边已经有了一些亮光,但还是很暗,乌云一团一团的,丝毫没有要把太阳放出来的意思。
众人来到了一个伫立在海边的老者身边。
老者背对着他们,面向大海,身穿蓝袍,胸前挂着一个水晶制作的水滴状饰物。他就是海牧师爷爷,是村子里最见多识广的人。
时候差不多了,海牧师转过身来,对齐史的母亲道:“可以开始了。”
“呜——”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吹起了水号。齐史对低沉的声音从来没什么好感,听着有一种胸闷的感觉。
母亲在一张矮桌面前跪下,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桌上是一大碗糯米和几片尺寸有些夸张的艾叶,作为“祸福船”船人的妻子,这一天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亲手包一个大粽子,以感谢赐福于人们的海。
作为一个女人,包这样大的粽子还是有些吃力的——不过这才能体现出人们对海的虔诚。齐史母亲默默地开始工作。
海风有些凉,所有人都肃穆地站立着。这时,那个带着些嗡嗡声的女声又响了起来。
“现在,船人的家属就要开始包粽子......”
是那个导游。
现在到了海边,地方空阔了,外地人就更多了。村里人围了一个小圈,而外地人竟然能围成一个大圈,外地人的数量比当地人的三倍还要多。而在村里人没注意的时候,有几个人竟然偷偷地凑到了齐史母亲的身旁佐近。
“呀呀呀,这么大的艾叶,真是少见哪......”一个外地人伸手就要去拿艾叶。齐史母亲愣了一下,立马抓紧了那艾叶。一旁的一个本地大叔见状,一个箭步上前,论起拳头就打,直接把那个外地人打翻在地。
那人“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下,顿时火冒三丈:“你TMD凭什么打老子!”
大叔刚要开口,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指向一旁的导游:“你们导游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参观可以,不要打扰我们的习俗?”
“去NMB的习俗,老子花钱是来看你们搞封建迷信的啊?其实你们也只是表演吧?都什么年代了,你们难道还真信这些鬼东西啊?”
“你说什么!”
那人的话引起了村里人的愤怒,村里人激动起来,外地人也火,眼看双方就要发生冲突,就在这时——
“够了!”
海牧师出声喝住了他们。
海牧师是村里人最敬重的人,外地人虽不信海教,但是见到这位海牧师花白的胡子,瘦高的身子,身姿却格外挺拔,不由得也肃然起敬。于是,双方都安静了。
海牧师走了过来:“容纳百川的海是宽容大量的,但有时祂也会掀起巨浪!这位先生,我想我们应该和旅游局报备过,迎‘祸福船’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活动,外地人参观可以,决不允许打扰。你这个旅行社是不是正规旅行社?”
那导游一下慌了神,忙上前:“是正规的,是正规的。对不起,这位先生,请您......”
“哼!”那外地人一甩手,走了。
齐史的母亲跪在那里,手里拿着艾叶,汗珠从她的额头冒出。她继续包粽子也不是,不包也不是,只能呆呆地跪着。
大叔向海牧师问道:“海牧师大人,仪式算被打扰吗?要不要重新来过?”
海牧师叹了口气,道:“海是宽容的,祂会理解子民的一切过失。无需重来,仪式继续。”
齐史母亲松了一口气,继续手上的活。
终于,一个平时见不到的大粽子包好了,那粽子得用双手才能捧起,外地人发出阵阵惊叹声,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粽子。
“奉——粽————赴——海——”
随着海牧师的长喝,齐史母亲抱着粽子站了起来,看起来还有些吃力,齐史赶紧跑了上去,他看着海牧师,海牧师点了点头,他这才帮助母亲一起抬起了粽子。
于是在海牧师的指引下,齐史母亲捧着粽子,走向了大海。导游还在一旁解说着,而村子里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海水没过了齐史母亲的脚踝,她原地跪下,这时,岸上的当地人也跟着一齐跪下。
海牧师高举着双臂,他的声音苍老,但十分有力,他高声道:“生吾育吾之辽阔大海!感谢您赐予我们生命,感谢您赐予我们丰盛的美食,感谢您承载我们驶向远方。受‘神机’陆裕引领的海牧师波路萨代您的子民向您祷告:愿‘祸福船’‘比格尼号’与它的船人齐奉海平安归来,带回今年的福气;愿您不要一时蒙了眼,为您的子民带来灾厄。奉蔚蓝大海的圣名,哗哩哗咯!”
“哗哩哗咯!”众人高喊,然后起身。
这时,围观的游客纷纷鼓起掌来。
当地人脸色大变。
“不要鼓掌!不要鼓掌!”
“停下来!停下来!”
导游十分淡定:“哗哩哗咯是《海经》中歌颂海的话,相当于圣雷教的砰咔啦嚓......”
“不要再鼓掌了!”
在码头市的习俗中,鼓掌等于是一种自残,而自残就是唤醒魔域领主的仪式。魔域领主在《海经》中是最可怕的存在,牠手下的水鬼是船员们最可怕的敌人。
“不要再鼓掌了!”
当地人拼命地高喊,惹恼了之前想碰艾叶的男子,他上前一步道:“老子鼓掌你们还不乐意?真有意思,还什么海教?皇帝真不该放纵你们这帮异教徒,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黑桃帝国的国教是圣雷教吗!你们这是叛国!”
众人顿时脸色大变。
这是要引起海教和圣雷教的宗教冲突啊。
海牧师终于怒了,他快步从海边走过来。
“这位游客!”他已经顾不上礼貌,语气里充满了愤怒,“我们当然知道黑桃帝国的国教是圣雷教。但是,帝国在黑桃二年就已经通过了《帝国宗教法令》,里面明确提到了宗教自由!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信仰宗教的权利并且不得干涉他人信教!而且北方的德赛大陆,大家都知道他们实行民主自由,宗教更不用说,他们的科技成就怎么样呢?你们现在用的手机、麦克风,都是人家造的,我们连原理都不知道,只能给人家打工!这就是自由带来的好处!无论是法律还是事实都告诉我们,海教是合理的,哪来叛国一说!而你呢?同样是黑桃二年通过的《帝国民俗保护法》可明确说了,入乡随俗!你们这群外地人一直在违法这条法律!而且你还构成了诽谤罪!犯罪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一瞬间整个海岸都安静了。
进而又有一点零星的掌声,又赶紧断掉。
外地人被震住了,连当地人也都被震住了,他们知道海牧师大人知识渊博,可未曾想,他竟然可以用外地人的知识,驳得外地人哑口无言。
那男子愣了半天,想说什么,支支吾吾说不出,最后还咬了舌头。终于他挤出一句话:“我的错,行了吧!”然后他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村民们高声欢呼:“海牧师大人好样的!哗哩哗咯!”
“好了,我们继续为‘祸福船’祈福。”
齐史的母亲一直跪在海里。齐史看着她,心中一阵心疼。他不恨那些外地人,只是不明白那些外地人到底为什么要随意践踏他们的文化。上古贤哲不是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他们做事之前,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呢?
算了,不去想这些,收心。
“海接受了我们的贡礼。”海牧师说。那大粽子已经被海水冲了下去,“海是善良、仁慈的,祂不因小错惩罚祂的孩子。海的祝福一如往常,祂会保佑‘祸福船’平安归来,保佑我们一整年的风调雨顺。哗哩哗咯。”
“哗哩哗咯!”
“然而等待是最磨练人心性的行为。百川到海,汇聚成**,非一日之功;海水将礁石锋利的棱角变得圆润,非一日之功;人类的财富、幸运,皆非一日之功。等待,等待船人的归来,等待家人的团聚。事在人为,当人事已尽时,唯有等待。哗哩哗咯。”
“哗哩哗咯!”
“哗哩哗咯!”
“哗哩哗咯!”
祈福结束了。
正如海牧师所说,齐史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呵,等待呵。
以前看着别人等待,齐史心里没有什么感觉。虽然迎“祸福船”时,全村的人都要到这里来跪下,可是,那时齐史知道,父亲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他跪在后面可以胡思乱想,甚至还可以和朋友做小动作。然而,当等到由他来等待自己的父亲时,他才明白那种等待的煎熬。
父亲,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一点点变亮了,白色从乌云的后面挤出来,海与天都成了灰色。
只听有人忽然大叫:“船来了!”
齐史猛地抬起头。
海面上空无一物,但是海平面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点,稍不留神还会以为是幻觉。但他认了出来,那是“比格尼”号的桅杆。
爸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