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叶文玉在这里,她一定会说:果然如此。在她这么多年的读书生涯中,她总觉得有关圣雷教的部分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整个圣雷教都是编造的,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太离谱了,一个人们以为存在上千年的宗教,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近二十年才编出来的东西呢?
对于老人这离奇到匪夷所思的话语,姚千梦只是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她便恢复了镇定。她笑了。她知道眼前的老人所言非虚,因为她已经听出来这个人就是那个对教廷军发号施令的人,也就是控制机器人救下了圣女的人,这个人是她目前的头号敌人。但她笑不是因为对方竟然来自投罗网,她只是由衷地觉得信徒如此众多的圣雷教只是当代人编出来的什么的,很有趣。
并且,对方既然来把真相告诉自己,那么他来自投罗网的目的也就很清楚了。
“您是来刺杀我的?”
“是。”老人,也就是老园丁,不卑不亢地说。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逮捕你?”
“如果你对我没有半分好奇心,你应该在说这句话之前就这么做了。”
姚千梦点了点头,面对刺客,她甚至显得更加开心了起来。
“是的,有关圣雷教只是一个编造出来的谎言这一点,我确实很好奇,因为在我母亲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已经在信仰圣雷教,可以想见,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宗教,可你却说这是你编造出来的,你使用了什么方法?难道你已经掌握了更改记忆的科技?至于刺杀,我想在今后的时光中刺杀会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和刺客聊天会是我人生的小调剂,所以,我们慢慢谈吧。老先生,请坐。”
姚千梦就像和老朋友说话一般面对刺客,而刺客——也就是老园丁,也不像面对着自己的仇人,反而也是一脸轻松。两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仿佛在聊完天以后要做的不是刺杀,而是端起酒杯畅饮似的。
两人相对而坐,保持着五米的距离。姚千梦道:
“老先生,您贵姓?”
“我姓叶。”
“哦,教皇也姓叶,原来如此。”
“是的,他是我的同族侄子。”
“是吗?我还以为他是您的儿子。”
“我的儿子很早就已经过世了。”
“真叫人悲伤。所以,您编造出圣雷教,是为了抚慰丧子之痛?”
“准确来说,圣雷教本身不是我编造的,它的确是一个古老的宗教,但是它的教义和历史确实都经过了我的改造,我和你已故的皇兄联手,他利用他的权力推行我的圣雷教,把它变成了国教。”
“原来如此,如果您告诉我圣雷的存在本身都是您的故事的话,我会更惊讶的。”
姚千梦的语气始终很戏谑,而老园丁则十分认真。
“神话的部分是自古以来流传的故事,我想圣雷的存在应该还是可信的,否则我们无法解释龙和斑斓鸟究竟是如何一夜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们更加无法解释的是人类的起源,”姚千梦说,“我想这比龙和斑斓鸟重要得多。”
“确实。”老园丁表示赞同。
“在我看来。”姚千梦步入正题,“您编造出圣雷教,并不是为了权力和地位。过去我在想,为什么一个宗教会把自由挂在嘴边,而现在我知道了,您实际上是想通过人造的宗教宣传你的社会哲学。”
“宗教本身就是传播社会哲学的一种方式。”
“是的,所以,您更应该去开办学校,比如说,您可以做帝国国立大学的校长。用宗教来传播社会哲学,是利用了非理性的煽动和感染,而您的圣雷教,却是在企图用理性和思辩来说服人,这是矛盾的。所以,连您的侄子背叛了您,而您也不得不来这里向我做最后一搏,不是吗?”
“非理性的煽动和感染终究会失控,只有通过讲道理,把道理正面地用逻辑向所有人说清,那才能真正传播真理。”
“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当然见不到,可是,我得尽我所能去做到我能做到的事。帝国才建立二十年,爵克罗珥王朝的影响余音尚存,同时又引入了前所未有的德赛思想,这是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情况,我把真理的种子藏在圣雷教里,如果不出意外,终会有人发现圣雷教不过是一个老人简单编造出来的东西,而这个人就会自动成为我的传人。”
“可是在您的侄子这里你就失败了。”
“我相信我的想法在他这里没有失败,事情的变化是因为你,我一直觉得飞机没有传过来,可能是由于陛下出于什么考虑,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被你雪藏了。”
姚千梦微微一笑:“您很早就到过德赛大陆?”
“是的,那还是末帝三年。”
“那的确是很早了。最初我也没想到我能把这件事瞒下来,尤其是我们还引进了手机,有了移动媒体,我原本以为不可能有什么事情瞒不住。但是我错了,实际上,我只需要花一点小钱,让移动媒体上充斥着低级娱乐,人们就会忘记仰望天空,没有人关心早在一百年前德赛大陆就已经发明了飞机。”
“……”
老园丁露出了痛苦、难过的表情,显然,姚千梦的画刺到了他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虽然已经年过七十,虽然是教廷的幕后BOSS,但越是他这样的人,越明白无论地位如何,人终究是人,成熟的人懂得如何把软肋藏起来,但不代表他们没有软肋。
“你是新帝国成立以后的第一批留学生。”他说,“回国以后,你也一直在反对帝制,提倡民主,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放松了对你的警惕,可是对帝位准备最多的偏偏是你。难道你也在意最高权力,希望爬到权力的顶峰?我看你不像这样的人哪。”
姚千梦笑道:“虽然别人都说我看起来年轻,但是,我确实老了,我没有那么强的好胜心,何况权力、地位、金钱这些东西,我本来也不是很缺。我们四大家族,自周代以来就是最高级的贵族,就我个人来说,我对帝位自然是没有一丁点兴趣。”
“那你为什么……”
“我在德赛大陆学习的时候,学到了一个名词,叫‘熵增’。”姚千梦打断了老园丁的话,“一个系统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越来越混乱,就好像要打碎一个玻璃杯很容易,而要让破碎的玻璃杯恢复如初,却几乎不可能。那么根据‘熵增’理论,一个系统,即使只是维持它原本的状态,也需要付出巨大的能量,而毁灭它却无比轻松。”
“所以我们应该维护他!”老园丁激动得张开了双臂,“无论付出再多,我们都应该维持这个系统的稳定!并且尽一切可能让它往好的方向前进!”
姚千梦冷冷一笑:“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每一个人的期盼!”
“每一个人的期盼?那为什么不是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而只有你在努力?”
“……”
“人类社会和物理世界毕竟不同,组成物理世界的是基本粒子,组成人类社会的是人类。如果说,熵增是粒子不可违反之规律,那么,人类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志去对抗人类世界的熵增。但是没有人这么做,人本质上也是物理的粒子构成,人类的行为本身也受熵增定律的驱使,由人看守的东西一定会丢失,由人维修的东西最终还是会提前报废,粒子不能违抗熵增定律,人也如此。”
“世人不能抵抗熵增定律,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老园丁说,“所以,像我们这样的意识到的人,就应该去告诉他们。”
“凭什么呢?”姚千梦说,“如果你是一个社会的底层,你可以用这番话鼓动他人为你的上升服务,但你已经是可以比肩皇帝的存在,你分明可以使用自己的权力扩大自己的利益,世人都不自爱,而你却想要爱世人?”
老园丁坚定道:“正因为世人不自爱,我才更应爱世人。”
“那我打个比方,你是世界的拯救者,而我是世界的毁灭者。按照你的说法,每一个人都期盼世界变好,那么现在我出现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过是矫诏者,有几个人反对我呢?只要他们都反对我,我不可能还坐在这里,但是只有一个人敢于向我发起刺杀,你们的刺杀有什么用呢?即使我死了,也会有人来开历史的倒车,因为历史本就是像你和我的皇兄这样的人拼尽全力驱动的,世人只会让它倒退回去。”
“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你就应该继承你的皇兄的遗志,我们一起去把这个世界变好!你既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什么要去选择罪恶的道路呢?”
“您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那么为什么要去选择光明的道路呢?”姚千梦笑道,“我们都是尘世间的一片浮萍,做着自己也不知意义为何的事,我们甚至不知道做哪件事能令自己开心,那么我们不如就做能简单做到的事,不是吗?对于我来说,篡权夺位实在是没有技术含量,所以我就做了。”
老园丁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真正的恶魔。
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快乐,不是为了寻求刺激,也不是为了叛逆,她只是灵光一现,她就做了,而由于她有一颗聪明的大脑,所以她天衣无缝地做成了。这样的存在,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篡权夺位,毁掉黑桃大帝一直以来的努力。
没有什么能让她回心转意,正如她自己说的,要阻止她,只能进行刺杀。
他心中所想的一切都写在了脸上,姚千梦知道,他将要发起他最后的攻击。她笑着,等待着老园丁的刺杀方式。而老园丁也不含糊,一头撞向姚千梦。
姚千梦的魂武镜子早已等候多时了,老园丁一头撞进了镜子之中,又被立刻反弹出来。
于是,姚千梦明白了自己的魂武连人也可以反弹。
老园丁发现自己忽然背对着姚千梦,也吃了一惊。
“是魂武?”
“老先生,我看你手里也没有武器,你打算做什么?”
“唉!”老园丁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大叫起来,“有刺客!抓刺客啊!”
守在外面的女王军立刻冲了进来,他们正好看到老园丁向着姚千梦举起了什么,于是他们不由分说地开枪进行扫射。
老园丁登时就被打成了筛子。
姚千梦很快意识到老园丁是想用自己的死启动什么机关,而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恐怖的爆炸声。
轰!
从圣雷大教堂的方向传来了惊天的爆炸,一些经过精密计算的砖块在天空中飞速旋转着,它们的目标正是姚千梦所在的皇城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