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草蔓延的平原地带,立着两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两名背着巨大背包的少女,分别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与银发,长长的发丝在微风的挑逗下轻轻晃动,仿佛展示着两人此刻的心情。
“狄安娜,看样子我们到了。”金发少女看了眼地图,随即抬起头望向前方。
“是啊,不过我感觉有点奇怪,温蒂。”
被称作狄安娜的银发少女也将视线投向前方。
在两人目光所及的对面,一栋如高耸的山脉般的巨大城墙挡在前方。
灰色的城墙表面脱落严重,城门紧闭着,附近也没有看到守卫的身影,在这下午时分应该不会擅离职守才对。
“有人吗?”
温蒂凑到城门前敲了两下,但无论是大门开启的吱呀声,还是守卫赶过来的脚步声,她都没有听到。
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风搅乱沉寂空气所发出轻微声响。
“看样子没有会搭理我们的人啊。”
狄安娜转动着两只竖起的耳朵,表情微妙地打探着附近。
她沿着开裂的城墙一直走,看着这座厚重的壁垒不断延伸,与远处的高山连为一体。
终于在城墙的某处地方,一条裂缝她的视线里。其宽度和高度正好供一人通行,仿佛是专门为人们通过而出现一般。
“温蒂你看!”狄安娜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跟在身后的温蒂,两人从裂缝后探出头,谨慎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确认裂缝的另一边没有可见的危险之后,温蒂便率先钻进了裂缝中。“我打前锋。”她如此说道。
宽大的背包在裂缝中显得很碍事,温蒂便卸下背包,等到达另一边在让狄安娜将包递到她手中。
两人就这样依靠着彼此,顺利穿过裂缝来到了城墙内。
即使进入了这个国家内部,依然没有人的身影。好在幸运的是不远处能看到建筑,那应该是个临近城墙的小镇。
“去看看吧。”
清脆的脚步踏在石质地面上,带着好奇心与一丝对未知的恐惧,两人进入了这座边境小镇。
满街都是别致的红砖房屋,广场中央的喷泉早已不再出水,但街上的繁多店铺,路边的邮筒和电话亭无不向两人展示着这座小镇曾经的模样。
只是与之前相比,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街上……没有人,一个人都看不到……”
按理来说大街上应该人来人往。而温蒂和狄安娜看到的,只有几只鸽子啄食地面的残渣,至于人的身影则是一个都没见到。
整座大街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温蒂苦恼地叹口气,与狄安娜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她的视线也在不经意间移到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上。
她突然愣在原地,见此情况的狄安娜也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温蒂的方向。
看到眼前的景象,两人的脸色转眼间变为煞白。
某个巨大的圆柱体机器横躺在店铺里,整体由铁制成,表面浮现出金属的光泽,像是个长得很大的铁疙瘩。
一个圆形物体从这个铁疙瘩的一侧露出,温蒂很确定她看清楚了那是什么——她眼睛里所看到的,是人的脑袋。
……
“里面的那个,是真的人吗?”
推开店铺的门,两人将信将疑走进店内,来到那台奇怪的机器面前。
铁疙瘩摆在角落,在店铺里显得十分突兀。而从机器中露出来的,毫无疑问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的脑袋。
老人似乎是睡着了,紧闭着双眼,对于外人的到来,他消瘦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反应。
“这是什么情况?”狄安娜凑到温蒂的耳旁,“难道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头了吗?”
“不像是……”
温蒂的双眼在机器上扫视了一遍,随即摇摇头。
“也许是这个人身体被关在了机器中。”
“啊,为什么要这样?”
温蒂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无言地盯着机器旁边的灰色的显示屏。
“现在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
越是在这个国家待得久,温蒂和狄安娜就越感觉到不对劲。
街上见不到一个人,但并不代表着没有人的存在。
随便走进一栋建筑里,都能看到里面或多或少地摆放着两人之前见到的那种铁疙瘩,而国家里的居民都被关在机器里面,只有头部暴露在外面。
尤其是在医院和学校这种公共场合,这种铁疙瘩的数量极其多,它们密密麻麻地出现在空地和走廊,整齐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具具冰冷的棺材。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阴森的感觉,让两人浑身不自在。
对于这些随处可见的铁疙瘩,温蒂到处张望着,生怕某个机器里的人突然跳出来,吓她们个猝不及防。
只是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发生。
到处都安静得不正常,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建筑里回荡着。
“温蒂……”狄安娜的肩膀颤抖着,拉住温蒂的手臂,“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的氛围我习惯不了。”
“我也不喜欢。”
温蒂皱了皱眉。
为什么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被关在铁制的机器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温蒂很想知道答案,可是连一个可以回答她问题的人都找不到。
整个国家的居民仿佛集体进入了休眠,对于外界没有一点反应。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休眠,其实更倾向于……
温蒂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走吧,到外面去找个露营的地方。”
拉着狄安娜的手,两人径直穿过街道。
太阳不知不觉间开始往西落下。
路过某个公园湖边,眼尖的温蒂察觉到一丝不自然。
往湖边的草地上望去,能看到一个摆在那里的铁疙瘩。
只是那个铁疙瘩在某方面有些差异。
与温蒂之前见过的横放着的机器不同,这台铁疙瘩却竖立起来。不仅如此,两条机械臂和机械腿分明地从机器的两侧和底部伸出。
整台机器呈现出人类的姿态,再加上机器顶部还有个戴着头盔的男人的脑袋,让人感觉好像真的有个人站在那里。
那机器上的脑袋一反常态地转动过来,与温蒂和狄安娜两人的视线相对。
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到彼此的双方像是见到珍稀物种一样,脸上都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尤其是那个铁疙瘩里的人,他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脸只是微微扭曲着,始终开不了口,只能任由两行眼泪划过脸颊,落在机器的表面。
他伸出一只机械臂,朝温蒂两人挥了挥手。
……
“你们是谁?”
一阵冰冷的机械音从安装在机器上的扬声器中传来,代替了男人没有张开的嘴朝着两人发出疑问。
“你们没有被感染吗?”
男人的话让迎面走近的温蒂和狄安娜两人面面相觑。“感染什么?”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太好了,你们没有出事。”电流音中传来一声叹息。
“毕竟我们是从外面来的。”
“外面来的,你是说……这个国家之外吗?”
温蒂无奈地点点头。
男人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但还是能看到他的眼珠微微转动着,睁得很大,似乎是对温蒂和狄安娜来到此处感到惊讶,也带着疑惑。
“你们赶紧离开这里。”他用毫不客气的口吻说道,“这个国家已经死掉了。”
“什么意思?”
温蒂和狄安娜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望着男人。
扬声器里发出忧伤的叹息:“脊髓灰质炎,你们听说过吗?”
“……”
对于这个陌生的概念,两人只能通过摇头表明自己的不解。
“唉……”男人又叹了口气,“我们国家的人都患上了这种病。”
“不会吧……”
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铁疙瘩里的人,温蒂和狄安娜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原来里面的那些人全都是患者吗。既然能使全国的人都束手无策,这种疾病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所以房子里摆放着的机器,都是为了治疗病人而制造的吗?”
男人沉默着,像是在思考如何纠正温蒂的结论,过了一会才从扬声器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
“那机器不是用来治疗病人的,而是用来维持生命的。”
“欸……”
“你们听说过‘铁肺’吗,这就是那个机器的名字。相传是很久以前一个外国的医学家发明出来,专门用于保障患上脊髓灰质炎的病人的生存。”
“铁肺,钢铁之肺。取这个名字也就是意味着……”
温蒂的语气低沉下来,心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脊髓灰质炎,也被称作小儿麻痹症,是由病毒引起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毒通过口口传播,很容易进入人体的消化道,在里面增殖并逐渐侵入到脊椎当中。”
男人的眼神忧郁而怅然,歪着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大多数人感染这种病毒并不会有太严重的症状,但仍然有小部分人出现了严重的情况。这种病毒侵入脊髓之后会逐渐侵蚀其中的神经,患者会出现浑身乏力,呼吸困难的情况。当然这还是最轻的症状。”
似乎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男人的脸拧成一团,露出藏在额头上的深深的皱纹。
“神经对于人体的重要性我想你们不可能不明白。当病毒进一步侵蚀脊髓中的神经,会对神经所控制的人体相关功能造成严重影响。患者不仅会难以说话,肌肉萎缩,松弛性麻痹,更严重的还有呼吸方面的问题。”
“呼吸……”
看着男人身上的铁疙瘩,狄安娜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呓语般。
“在胃部和肺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膈肌,人的呼吸就是通过这层膈肌的运动来完成的。一旦病毒侵袭了控制呼吸的神经,这层膈肌也会失去控制,病人将会由于无法自主呼吸而走向死亡的命运。”
“正因如此,‘铁肺’才被制造出来。它可以通过调节内部的气压来帮助病人呼吸,但代价就是……病人需要在机器里生活一辈子……”
“就像我现在这样。”男人用机械臂敲了敲自己身上的“铁肺”,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已经无法离开它了。”
铁疙瘩里装着的是男人萎缩的身体,如今的他连自由呼吸都做不到,说话和移动都只能靠连接着大脑的机器来实现。
那副凄惨的模样温蒂实在是看不下去。
“有能治好这个病的办法吗?”
“如果有的话就好了……”
男人艰难地摇着头。确实,如果真的有解决的办法,这个国家也不会变成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
“目前没有十分有效的办法可以直接治疗脊髓灰质炎,尽管能通过药物和训练来使病人逐渐康复,但还是会留下一些后遗症。”
“如果只是这种情况还好,而我们国家所面对的是之前从未遇见过的异种病毒,不仅感染速度极快,而且变异频率很高。”
“起初只是孩子,然后是年轻人,甚至连老人都无法避免,就连我本人也难逃一劫。短短几天的时间,整个国家都沦陷了。”
“无尽的哭嚎和哀求,人们绝望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直到被装进‘铁肺’里,连最后的自由都被剥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景象。”
“所以这个国家才如此冷清吗……”
温蒂喃喃回答道。
无人的国家与无处不在的“铁肺”,肆虐的疾病将人们裹挟进绝望之中,然后让他们在“铁肺”里绝望地度过余生。
只留下这个男人孤独地守望在此。
“其他人都死了,而你却没有。”
“当然。”男人苦笑着,“因为其他的人都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你说什么!”
男人的话令温蒂和狄安娜惊愕不已。
而他只是操纵着机械臂轻轻拍了下机器的铁皮。
“我身上的这台‘铁肺’是我国唯一一台能通过大脑控制行动的‘铁肺’。有了这台机器,我的行动就不会局限于小小的铁疙瘩内。”
“可即使我得到了自由,我的同胞却依旧被困在那机器里,过着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想想看如果你们两个被关在这种机器里,哪里都不能去,就这样关上十年,二十年,你能够接受这种生活吗!”
男子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机械臂挥舞着对准草地上的石头,砸出清脆的响声。
“原谅我这个自私的举动,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国家的人忍受着这种煎熬。”
原本冰冷的电子音,此刻却带着几分颤抖。
“所以我切断了这个国家所有关于‘铁肺’的电源,也只有这样,我的同胞才可以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温蒂和狄安娜惊慌地看着男人,不知所措。
“我有必要告诉你们这个国家所经受的灾难。”悲伤的情绪甚至溢出了扬声器,传出的话语显得断断续续的,“你们两个应该是最后知晓这个国家过去的人了。”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不过最后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
电流音开始逐渐变弱。
“我希望你们能够了结我的生命。”
温蒂怔怔地盯着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多久时间,但这个国家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悲伤,她不知该如何表达。
心情复杂地低下头,映入温蒂眼帘的是挂在她腰间的黑色手枪。
“你确定要这样做?”
“来吧。”男人闭上眼,“我已经受够了。”
“那好……”
温蒂抽出腰间的手枪,单手瞄准着男人的太阳穴,周围的时间仿佛也停在这一刻。
随后迸发出的子弹震碎了时间,直接穿透男人的脑袋。
男人的头一歪,重心向着侧方倒去,笨重的铁皮身躯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宛如一块落地的石头。
然后他再也没有发出动静。
巨大的铁疙瘩横躺在草地上,一个男人的头从一侧露出来,闭着眼。与这个国家的其他人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浮现出的安详面容,那是温蒂在其他人脸上看不到的,满足的表情。
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带着觉悟死去。
这个国家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无影无踪。
只留下温蒂和狄安娜两个异乡人见证着国家最后的光景。
“喂,温蒂。”看着男人的尸体,狄安娜僵硬地动了动嘴角,“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将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温蒂注视着狄安娜的侧脸,用带着一丝惆怅的语气说:
“离开这里,继续我们的旅行吧。”
“就这样离开?”
“难道你还想着自己有办法去拯救这里的人吗?”
一只手搭上狄安娜的肩膀。
狄安娜偏过头,看着温蒂一脸严肃的表情。
“狄安娜,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想你也清楚我们并没有能力帮助这里的人。我们并不是救世主,也没有金手指,我们只是两个漂泊不定的旅人。”
“就像一阵自由的微风,无论吹到哪里都不留下一丝痕迹,而微风所拥有的,也仅仅是让树叶摇晃几下的力量罢了。”
“虽然有几次我们的确是弄出了很大动静,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个旁观者。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有能力帮助他人。”
“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这是我们作为旁观者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了。”
……
夕阳下将城墙的影子拉的很长。
在青草蔓延的平原地带,立着两个瘦小的身影。
她们背对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墙,回头望了一眼,随后在夕阳的余晖下,渐渐走远了。
宛如一阵微风,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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