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的早晨，在麦田延续的道路上，一辆黑色汽车疾驰着。
带起的气流压过一阵阵麦浪，汽车像是艘无所畏惧的小船，在这片金色的海洋里前行。
坐在敞亮车内的，是驾驶位的司机，副驾驶的莫里斯，以及后座上的温蒂和狄安娜两人。
除开专心开车的司机外，剩下三人的视角则一直转向无际的天空。
“昨晚过得咋样？”莫里斯的语气清淡，“休息得好吗？”
“托莫里斯先生的福，我们很好。”
前一天晚上，受莫里斯的邀请，温蒂和狄安娜得以在他的别墅暂住一晚，不仅让两人与他一同享用丰盛的晚餐，还让管家为两人提供了豪华的卧室以供休息。对于这个难得的机会，为穷困所苦的两人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要是没有您的帮助，我们恐怕就得露宿街头了。”
温蒂放松地舒口气。
“不过说起来，我们要去的莫城河有那么远吗？感觉都快要出城了。”
“你不知道？”莫里斯的脸抽搐了一下，“莫城河不在这座城市范围内，而是在距此一百二十公里外的莫城西侧。”
“一百二十公里……贾斯汀先生让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温蒂和狄安娜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虽然这个距离开车也只不过几个钟头，但也已经是跑到另一个城市的范围中了。
“这也是我要见我弟弟一面的原因，我搞不懂他的心里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莫里斯压着脸，面色凝重。
汽车一路翻山跃水，伴随着无止尽的风声，在弯折的泥土路上划出轨迹。
很长一段时间里，沉默充斥于车内。
温蒂歪着头紧靠车门，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色，像是在思考什么。
“莫里斯先生。”想起了什么，温蒂率先打破了沉默，“您说过贾斯汀先生是离家出走吧？”
“没错。”
“但您好像没说过他具体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莫里斯本想回答的嘴突然哑住了，紧绷的眉头又一瞬间舒展开。
“怎么说呢……我弟弟从小就是个内向的人，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对家族的事不管不问。”
贾斯汀和莫里斯的家族是这座城市里的老牌贵族，有几个发展得不错的酿酒和贸易产业。作为双胞胎，同时也是家族继承人的他们，自然获得了家族产业的管理权。
“我作为长子，接管的产业比贾斯汀要多一些，但贾斯汀不是很满意。”
“他觉得自己管理的产业太少了？”狄安娜一脸天真地问道。
“刚开始我也以为如此，然而并不是。”莫里斯从副驾驶伸出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后座的温蒂和狄安娜，“恰恰相反，他希望将所有的产业都交给我打理。”
“……为什么会这样想？”
温蒂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刘海。
“他根本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对于自己负责的那部分企业他索性就不管了。整天就待在房间里捣鼓他自己的东西，为此我还跟他吵了一架。”
“额，我感觉这才是贾斯汀离家出走的原因吧……”
听着莫里斯的解释，温蒂勉强地笑了笑。
“反正我弟弟出去了也搞不出什么名堂，要不然为什么还让你们两个来帮他把信寄回来。”
“可是信里不是说贾斯汀去参军了吗？”
“你相信吗？”
莫里斯轻哼两声，像是在嘲讽一般笑了出来。
“就凭我弟弟那德性，我知道他绝对不可能去参军的。他之所以故意这么写，肯定觉得自己在外面混的不好，又不想让我瞧不起他”。
“说着自己不想被家族束缚，想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结果本人却一声不吭的跑掉了，然后把所有的事都撂到我肩上。要不是让我叔父他们代替看管了一部分产业，我怕不是圣诞节都放不了假……”
面对喋喋不休的莫里斯，后座的两人开启了左耳进右耳出模式，让那些听不懂的话随着风消散而去。
……
在乡间道路上行驶了许久，两侧的风景也终于由农田变为零散的房屋。令人在意的一点是，这些房屋大多被废弃，越继续往前这种情况则越严重。当一行人终于来到城区时，眼前所见的，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
“这……”温蒂和狄安娜茫然四顾。
尽管仍能看到小部分人在这片废墟上进行着重建工作，但眼前景象与两人所预想的还是有很大出入。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有错，这里就是莫城。”莫里斯迅速否定两人的判断，“很久没来，我都差点忘了这里曾发生过的事。”
他的语调压得很重。
“半年前的这片地方遭受过一场空袭。敌军的飞机疯狂轰炸这座城市，城市七成以上的建筑被炸毁，因为是突袭，所以我国的军队赶到时，轰炸已经接近尾声了。”
一声异响从车的右前方出现，紧接着传来打滑的声音，汽车开始不由自主的朝右偏。
回忆被打断的莫里斯不满地“啧”了一声。
“爆胎了，就近停车！”
稳住方向后，汽车开始缓缓减速，停在一栋建筑的侧墙边。
车上的四人纷纷下车来查看情况。
“右前方的轮胎被一块碎玻璃给扎漏气了。”管家俯下身检查着，“一时半会修不好。”
距离修好车还有一段时间，闲得无聊的温蒂和狄安娜则决定四处逛逛，顺便打听一下关于贾斯汀的信息。
但听完温蒂的描述后，路人们几乎都摇头。“从来没听过，而且大街上这种装扮的人应该很多吧，根本分不清。”
“这样啊……”
至于莫城河畔的方形石头，人们则更是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河边的石头多的是，你们想找的话不如亲自去看看。”
调查没有一点进展。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回到汽车旁。此时的司机已经给车换上了一个新的轮胎。
“完全没有线索呢……”狄安娜苦恼着叹了口气。
“单纯去问肯定难有收获，上车吧，姑娘们。”
看到失望归来的二人，一直在远望废墟景色的莫里斯顺势打开车门。
“我们去莫城河畔转转。”
汽车载着四人慢悠悠地驶离城区，前往莫城河方向。到了那里，温蒂才明白路人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河流的两边早已被建筑垃圾占满。那些在空袭中被炸毁的房屋的碎片全都被运至这河边空地上，原本开阔的河岸此刻成了建筑残骸的垃圾场。
“我现在更怀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温蒂无可奈何地吐槽着。
在这种压根称不上景色的地方，想要找到一块方形的石头实在是困难。
但几人没有放弃希望。汽车继续沿着河边行驶，将河畔能去的地方都看了一遍之后，在经过一片被花草点缀的草地时，温蒂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无神的双眼顿时闪出光芒。
“莫里斯先生，能稍微停下车吗？”她开口道，“我好像找到目的地了。”
“温蒂你找到方形石头了？”狄安娜顺着温蒂的视线抬头望去，表情僵住了。
其他人也跟着望向那个方向。
他们看到莫城河畔一片被围墙圈住的草地上，竖立着一块石碑。
高大的，方形的石碑。
……
这是一块纪念碑，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刻了一句话“纪念在空袭中牺牲的人们”。纪念碑的周围很空旷，只有鲜艳的花草衬托着。
这里是用来埋葬那些在空袭中失去生命的人的安息之所。
莫里斯站在纪念碑前，一副焦急的表情。
“我没有看到贾斯汀人在哪，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温蒂？”
在附近观察了半天依旧没有出现贾斯汀的身影，莫里斯急得直跺脚。
“是我们来早了，还是没到预定时间，他有跟你们约定时间吗？”
“没有，他只让我们寄完信后就到这里来，但没说是什么时候。”
温蒂以抱歉的眼神回答道。
“唉，贾斯汀怎么回事，时间会不会写在信纸上了。”
温蒂没有理会莫里斯的抱怨，她眯起双眼，视线在石碑的周围搜索着什么。
“狄安娜！”她招招手，示意一旁的狄安娜凑近过来，“我感觉这块土地有问题。”
纪念碑前方的土地上，有一片泥土像是才翻新不久一样，感觉特别松软。
“我也觉得。”微风带着清凉的空气吹来，狄安娜用鼻子嗅了嗅，“而且还有一丝奇怪的味道。”
伴随着翻开纸张的哗啦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从莫里斯的信件中传来，他的脸色在同一时刻变得惨白无比。
“这是什么情况！”
莫里斯一脸惊慌，手中那张信纸却不再是刚开始看到的模样，开始发黄变脆，上面的字迹微微蠕动着，形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他的手一松，飞出去的信纸落到了温蒂的手中。
温蒂怔怔地望着手中的信，整张信纸仿佛是从某本古书中被撕下来的一页，除了内容没有改变外，其余地方都看不出与昨天的信是同一封。
心脏怦怦地跳动，在那个瞬间温蒂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暖流，仿佛某个人一直在期待着她的到来般。
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温蒂跑到河边。在平静流淌的水流中，她的倒影清晰可见。
“艾比盖尔……难道……”温蒂朝着自己的倒影轻轻问道。
那个被她称作艾比盖尔的倒影，她的镜像，只是眨了眨眼，以很微弱的幅度点头，之后就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看着跑过来的狄安娜，温蒂的脸色如同刚从发烧的病人般的虚弱无力。她没说一句话，径直地朝着莫里斯的方向走去。
“莫里斯先生，你们带了铲子吗？”
莫里斯和司机都是以一副苦恼的眼光看着她。
“在车的后备箱里，不过你想要做什么，想在这个地方把贾斯汀挖出来吗？”
“莫里斯先生，您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幽灵吗？”
回应莫里斯那有些戏谑的语气，温蒂只是用另一个问题代替了回答，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就在前一天发生过。
“……当然没有啦，幽灵只是人们臆想出来的恐惧之物。你相信它，才会害怕它；你不信它，自然就不会怕。”
莫里斯说的不错，不过温蒂能感觉到他情绪中的某一部分动摇了。
“哈，说的没错。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是昨天的我，我肯定会附和您的观点。”
温蒂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的语气格外认真。
“但今天的我，想让您见一见幽灵存在的证据……”
“……”
“您不是在疑惑贾斯汀先生为什么只告诉了我们碰面的地点，却没有告诉碰面的时间吗？直到刚刚我才明白其中的含义——有没有一种可能，无论我们何时到来，贾斯汀先生都一直在等着我们——就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块地上。”
莫里斯的脸冻住了。
司机正巧拿着两把铲子赶过来，温蒂一把接过了铲子，迅速跑到石碑前。
“抱歉了，打扰到长眠在此的各位……”
做完简单的祈祷过后，温蒂卯足了劲，用她那纤细的双手铲动着石碑前一小块松软的泥土。
“狄安娜也过来帮忙吧。”
“奥，好的。”狄安娜说着也一把拿过司机手上的铲子，跟着温蒂挖起来。
只剩下远处的司机和莫里斯静静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他们两个这样真的好吗，怎么能因为一些胡编乱造的东西而去挖别人的坟，而且还是战争的牺牲者……”
司机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而莫里斯却伸出手打断了他的抱怨。反应过来后，司机也才终于明白莫里斯的意图。
“让她们做吧。”
随着铲子一下一下地将泥土铲开，一截白骨赫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然后是头颅，以及身体，当里面的东西全都暴露在空气之中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具尸体躺在坑中，身上的衣服被烧焦的惨不忍睹，仔细查看的话仍能辨别出那是类似军装的制服。严重的腐烂让尸体面目全非，但栗色的头发仍保存完好。
尸体的下方还压着数不清的白骨，在长时间的掩埋下逐渐混在一起。
而唯独这具尸体没有。他躺在距离地面最近的位置，又刚好在最松软的泥土下方，仿佛故意想让人找到他一样，摆出一副安详的姿势。
在他的右手之中还紧紧抓着一张纸，轻轻碰一下，他的手就仿佛感应到了似的无力地松开，任由纸掉到地上。
看到那张纸，莫里斯感觉有一道电流触动着心头。
“贾斯汀！真的是你吗，贾斯汀！”
他不顾一切地跳进坑里，捡起那张纸。
皱巴巴的纸张展开来，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这是！”
温蒂和狄安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寻人启事。”
那个总是嘲讽弟弟不争气的莫里斯，此刻却看着手中的纸不断抽泣。
“是我从两年前开始就一直发布到现在的，关于我弟弟贾斯汀.罗伯特的寻人启事……”
……
宽敞的教堂内部聚集了几十个人，他们全都穿着黑衣，神情悲伤地看着放在教堂正中央的一具棺材。
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件事——来参加贾斯汀.罗伯特的葬礼。
两年前离家出走的贾斯汀，加入空军成为了一名飞行员。在半年前那场莫城的空袭中，他驾驶着战斗机与敌机顽强斗争，最后被炮火击中，牺牲在莫城河畔。
在场的所有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其中也包括温蒂和狄安娜，两人换上了黑色的上衣与长裙，与人们一起聆听牧师的陈词，为这位在战争中死去的勇士哀悼。
“果然，那张寻人启事，就是昨天在告示牌被人撕掉的那张。”
由于是在温蒂和狄安娜的帮助下找到了贾斯汀的遗体，莫里斯便根据寻人启事上所提出的金额给了两人一大笔酬金。
“原来这才是贾斯汀真正的委托吗。”
想起与贾斯汀交给自己的那封信，以及那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温蒂自言自语道，“原来一开始他就告诉了我们真相吗……”
阳光照在窗户上，映出温蒂的身影。
温蒂看着自己投在窗户上的镜像，看着她微微扬起嘴角，将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自己不要声张。
“世界上有幽灵吗？”
以任何人都注意不到的程度，温蒂也露出了微笑。
“当然，而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十天后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