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好的下午时分。
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温蒂慵懒地舒展着自己的腰身,打了个惊人的呵欠。
她刚刚伏在桌子上写要交给的报社的文章,现在完成了今日份的工作,她终于可以喘口气,将脸朝向窗外,看见几只鸟儿从空中飞过。
棕色或黑色的羽毛,头两侧是红色的脸颊,鸟儿们聚在对面的屋顶上,忽而又各自散去。
温蒂突然感觉这一幕很熟悉。记忆很模糊,她仔细地在记忆片段中搜索着,像是在选择唱片一样,抽出其中一段。
“对了,那些鸟儿……好像是露鸟,小镇里也会有露鸟吗?”
温蒂的话语透露着迟疑,但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语气有了些改变。
她翻开桌子下方第一层的抽屉,在一堆杂物中,一块镶着蓝莲花的胸针闪耀着光芒躺在抽屉的正中央,那是温蒂所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而看到这个胸针,自己在旅行初期遇到的某个少女的身影就一直在温蒂脑中徘徊不去。
“不知道小夜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温蒂的视线随着屋顶的那群露鸟转悠着。她还记得自己和小夜约定过,有空的话自己一定会跟她联系的。
“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仿佛突然开了窍,温蒂猛地一拍脑袋坐直了身子,刚才的那巴掌在她脑袋上留下清脆的响声,拍得她视线有些摇晃。
她有了自己的住所,也有了固定的工作,曾经不停奔波的旅行生活逐渐离她而去,现在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做曾经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立马从另一个抽屉抽出信纸,开始奋笔疾书:
“亲爱的小夜……这样开头是不是太普通了点?”
温蒂边写边念道,咬住笔头稍微思考了下,继续往下写。文字如牛奶般从记忆中倾泻到纸上,她将旅行以来所有记得的事情全都写进纸里,以至于写到最后,桌上的堆积的信纸有了肉眼可见的厚度。
但温蒂写得很满足,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专注和尽兴,甚至于忘了时间。直到钢笔的墨水快要干涸,温蒂才恋恋不舍地给信落款,在结尾填上自己名字。
画完最后一笔,温蒂肩膀一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瘫软下来。她顺手拿起堆在一起的信纸,仔细数数,写了有三十四页。
“趁着天晴,赶紧寄出去吧。”
理了理信纸,温蒂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朝着镇上唯一的邮局走去。
从红溪镇的每户人家门前的邮箱,还有街上不时出现的邮筒可以知道,邮局在镇上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温蒂好几次看着邮局的车辆出没于街上往邮箱里投递信件和包裹。即使镇上早已通了电话,这种古朴的信息传递方法依旧是镇上的人们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方式。
温蒂不知道小夜家里的电话号码,又或许小夜那里根本没有通电话,但是温蒂仍然记得她住在哪个村子。知道这个对于她来说其实已经足够了。
没错,就是这样。温蒂拍拍自己的脸,怀中揣着准备要寄出去的信纸,沿着街道往邮局的方向走去。
邮局位于小镇西北方向,距离小镇中心不远。温蒂远远就能看到一栋两层楼高的绿色小楼,紧挨着两边的店铺,门前行人稀疏,大门紧闭着。整个建筑像是沉寂在街道中,完全没有营业的活力。
仰望着这栋不起眼的建筑,温蒂试探着敲响了大门,门意外的没锁,温蒂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扇看上去厚实的大门就兀自张开一条缝。
温蒂见状便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的采光不错,斜照进屋内的阳光似乎带着一种烘烤木头的气味,随着温蒂的出现开始在各处搅动。大小不一的包裹堆放在房间的一角,应该都是准备要寄去外面的东西。
温蒂一开门就看到正中央前台后方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稀疏的头发带着灰白,有些驼背。此刻他正缩着脖子,侧过身体盯着手中的报纸。
听见门口的动静,那人朝温蒂瞥了一眼,随即放下报纸站起身。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温蒂能感受到男人身上传来的距离感,让人难以接近。
“寄东西?”男人开口了。
“嗯,给外面朋友的。”
温蒂说着,将怀中的信纸递给男人,在他检查信纸的过程中,她怯怯地问了一句。
“请问怎么称呼您?”
“赫克托。”男人的回答简短且不带着丝毫感情,他只是一张张检查着温蒂的信纸,这让温蒂感觉有些尴尬。
“赫克托先生,我写的信有什么问题,还要一张张看?”
“这是例行检查。” 赫克托头也不抬地继续着,“为了检查你的东西里面有没有违禁内容。”
“我信里又没有刀子……”温蒂不满地撅起嘴。
“不只是刀子,像是易燃品这些我们也要检查一遍,如果是书籍和信,检查里面的内容也是必须的一部分。”
“啊,里面的内容也要检查?”
赫克托刚想再说点什么,结果话到嘴边却突然停下来,然后他开始整理信纸并进行封装。
“填好收信人和地址。”他抽出纸和笔放到温蒂面前,“你的信没啥问题。接下来只需要留份复印件作为记录就行。”
“复印件?”
温蒂眉头一皱,她之前寄东西的时候可没听说这玩意。但她也没有表示拒绝,毕竟信里面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内容。
赫克托点点头,他嘴角上方的胡须似乎在晃动。
“没错,这也是例行事务。”
他拿着封装好的信穿过前台,然后进入了后面的房间里。温蒂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我一般是不允许别人进到这个房间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那是赫克托的严肃话语,“但今天就稍微破例吧,你不要乱动东西。”
温蒂不明白赫克托话里面的意思,她只是跟过来而已,自己做错什么了吗?不过赫克托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两人来到新的房间,温蒂的目光完全聚焦在房间靠墙的一侧,一个庞然巨物正静静躺在那份阴影中。
赫克托打开房间的灯,温蒂停住了脚步,平静地脸上多出几分惊讶。
在她眼前显出原形的是个六七米高的机器,两个巨大的玻璃罩对称地安装在以银白色金属为基底的底座上,宛若天平的两端。从小孔里暴露出的电线和管道有序地顺着墙壁延伸,而在两个玻璃罩的中间位置是一个长方形的控制台,上面密密麻麻的按钮以及那块漆黑的电子屏,在周围破旧环境映衬下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温蒂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台机器所散发出的科技感,跟这个邮局乃至整个小镇相比都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复制装置,所有寄来到邮局来的包裹都要在这里进行复制处理,然后留存备份。”
赫克托简单解释了下,打开左边的玻璃罩将温蒂的包裹放进去,再把罩子盖上,然后启动了机器的电源。轰鸣声令整个房间都微微颤动,而赫克托则来到控制台前操作着按钮。
亮起的电子屏开始闪出一个个窗口,温蒂看不懂具体内容,但大概能猜出赫克托应该是在设置参数。
“为什么要复制包裹?”
“这是例行事项,你无权知道。”仿佛知道会这么问,赫克托迅速打断了温蒂的发言。他继续操作着,直到电子屏上出现了进度条。
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温蒂全身贯注地看着操作中的赫克托,以及机器本身的动静。从机器右侧的玻璃罩顶端窜出的电流在玻璃罩内部疯狂跳动,发处强烈的白光。
“噫,这是什么!” 电流像条不安的蛇撞击着玻璃内壁,温蒂连忙挡住眼睛往身后跳开。等到周围的动静完全消失后,她才缓慢睁开眼。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右侧玻璃罩内部出现了一个包裹,与放在左边玻璃罩的包裹一模一样。
“这样就行了。”赫克托将两份包裹一同拿出,将复制的那份递给温蒂,“你想拆开检查下吗,我还没有完全封紧,包装很容易就能拆掉。”
温蒂接过包裹,感受着包裹压在手心的那份熟悉的重量,而里面的东西也与原来的一致,无论是纸张的数量,还是里面的内容,都与包裹的原件完全一样。
“这个复制装置……”温蒂自言自语着望着那台机器。
“再做一件事,我就能将你的信寄出去了。”
赫克托顺手关掉了机器,拉开了侧边的一扇门,温蒂赶紧跟上去。两人走了一段长长的走廊后,一扇棕色的大门挡在了他们面前。
借着昏暗的灯光,温蒂看到门上面所挂着的标志“陈列室”。
“赫克托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没必要知道。”似乎是觉得温蒂的问题太多了,赫克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 “这里是放置回忆的地方。”
“什么意思?”
这一瞬间,温蒂觉得赫克托先生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
她朝四周望去,周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包裹,小到书籍食品,大到家具瓷器,每一样东西都被封存在玻璃柜中,而每一块玻璃上都贴着一张标签。
温蒂凑近玻璃,念出了标签上的字。
“这个是苏茜的,那个是彼得的,还有玛格丽特……嘶——该不会这里放着的都是镇上的人们寄出去的包裹吧?”
“确切的说,都是复制品。”
赫克托没有否认。
“无论是寄出还是签收,只要是镇上的快递,都需要进行备份。”
温蒂眯起眼,表情中带着些微妙。
“为什么?”
“我说过你没有必要知道,这是邮局本身的规定。”
赫克托没好气地穿过两侧摆满包裹的过道,温蒂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镇上的每个人在陈列室里都有一块专属的区域用来存放自己包裹的复制品,温蒂也不例外。
两人在陈列室的尽头停下来,赫克托指着柜子里那一扇扇空空如也的玻璃,温蒂看见了标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里就是你的位置。”
将包裹的复制品放进玻璃柜中锁好,赫克托立马变了一副脸,显得十分不耐烦。
“看够了吧,看够了就赶快离开。”
他一把拎住温蒂的后衣领,将她像小猫一样提在手中。
“欸欸欸!等会,我还没看完!”
温蒂拼命地挥舞着四肢想要挣脱,但马上又被赫克托的嗓门震慑住。
“这里不是给人随便展示的地方,我已经答应帮你把信寄出去,快递车明天就会到达,现在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喂!”
温蒂刚要反驳,但赫克托马上就将她丢出了邮局。随着砰的一声,邮局的大门在她面前紧紧关上。
橘黄色的夕阳照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望着紧闭的大门,温蒂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那个复制装置确实让温蒂吃了一惊,但一问到为什么要这么做,赫克托就始终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一想起他那张古板紧绷着的脸,温蒂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还是别纠结这些,就目前看来,赫克托只是个脾气古怪、还有着收集镇民包裹习惯的一个邮局员工罢了。
“温蒂,你怎么在这?”
一声问候打断了温蒂的思考,她抬起头,镇长的秘书玛格丽特正朝自己走来。
“啊,我刚刚在寄东西,不过现在邮局已经关门了。”
“嗯?邮局今天这么早关门?”
玛格丽特不信邪地往大门那敲了敲,然后听到赫克托嘶哑的声音:
“别敲了,今天有事。”
“行行行,你之前每次都找这个借口。”玛格丽特双手抱紧,无奈地回应道,“那我们走吧温蒂,要不要去我那喝一杯。”
“不用了。”
谢绝了玛格丽特的好意,但温蒂还是和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了邮局。两人走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聊着天。
“那个玛格丽特,你有没有见过邮局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复制装置什么的……”
然而玛格丽特却一脸不解地望着温蒂。
“从没有听过这种东西,难道你见过?”
“额……我只是问问。“温蒂为难地摆摆手,”听说邮局里面还有一个陈列室,这个你或许知道?“
“唔……“玛格丽特想了一会,但给出依旧是否定的答案。
“没有,我平时赶时间,每次寄完快递就匆匆离开了,好像真的没有留意到你说的那个陈列室呢。而且镇子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对邮局没多大兴趣,毕竟赫克托有时候很凶,大家都不想招惹他。“
“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喽。“
这次玛格丽特略微点点头。
“可以这么说吧,毕竟一个邮局也没啥奇怪的东西,除了赫克托本人以外。“
“确实……“
温蒂勉强应和着玛格丽特的话,内心里却陡然升起了一个疑问:
复制装置,以及存放镇民包裹复制品的陈列室,明明是赫克托先生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他为什么要告诉温蒂这些?而其他的镇民对此却毫不知情?
在这座小镇生活了两个星期,自以为已经对红溪镇有了一定的了解,而直到现在温蒂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镇子似乎还是一无所知。
或许这个看似平和的小镇,隐藏在暗处的秘密比温蒂想象的多得多。
温蒂感慨着,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在温蒂听不到的地方,邮局紧闭的大门后面传来一声叹息。叹息声拉得很长,里面似乎酝酿着一些遗憾与抱歉的情绪。
“唉,孩子。想来想去,还是不要让你知道为好……”
门后的声音咳了两声,便渐渐没了动静。
(七天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