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雨，又下雨了，这几天都是这样。”
红溪镇报社二楼的办公室里，传出一连阵郁闷的抱怨。报社的主编卡洛斯看着窗外的阴雨连绵，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摸鱼。
“我昨天才洗的被子这下又干不了嘞！”
“原来您担心的是这个……”
站在窗户边的温蒂发出无奈的吐槽。吹进屋内的风有些冷，所以在常服和短裙之外，她还在身上加了件外套。
“但是为什么总是在我上班的时候下雨啊，现在回去收被子也来不及了啊……”
卡洛斯像是赌气似的对着桌子一通乱锤，喉咙传出了与她成熟气质不符合的可爱声线，令温蒂惊觉着回过头。
“主编……你刚刚是不是发出了什么很奇怪的声音？”
“奇怪吗？”
“很奇怪，绝对很奇怪啊！”温蒂惊叫道。卡洛斯主编平日里对人友善，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成熟稳重的类型，甚至给温蒂发稿费的时候都十分爽快。不过她的这副模样，温蒂还是第一次见到。
“哈哈，也许其他地方人们之间关系比较僵硬，但在这个小镇里，大家都没什么拘束。”卡洛斯主编转过头，长发也随之偏到另一边，“大家基本上都知根知底的，也不用摆什么架子，更何况现在这办公室里面就我们两个人。”
“所以你别想得太复杂，把我当成你姐姐就行。”
卡洛斯笑了声，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焦虑。
“这样吗……”温蒂低头思衬，不得不承认的是，从两人的年龄上看，主编和她的关系好像还真是这样。
“所以主编您平时都是这样子？”
“该认真的时候我还是会认真的。”卡洛斯主编抬起左手，手表的指针转到了下午四点。
“你今天发的文章我会好好校正的，温蒂你先回家吧。”
“嗯，雨似乎也稍微小了些。”
温蒂熟练地将挎包的背带绕过头部，里面揣着的是她这一次的稿费。然后拿起放在墙边的雨伞，拉开办公室的门。
“主编，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也随之关上。
……
从中午一直下到现在，雨水在石板路上滴答答积了一大片。灰白的天空见不到一点生气，只有几丝阳光透过乌云的阻拦，让整片天空稍微明亮了些。
“天气预报说雨还要持续好几天，不论经历多少次，这种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烦人。”
稍微将伞仰起，温蒂接住几滴落下的雨滴，有感而发。
温蒂回想起之前某次旅行的时候，大雨一连下了一星期。前面没有城镇，身后又没有村庄，她只得躲进山洞里，靠着背包里的食物，一天一顿饭硬是撑到了大雨结束。
然而即使是不求生存的现在，想要安心出门仍然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所以我就说嘛，为什么雨总是这么烦人呢。”
温蒂绕过积水的低洼路段，小心地不让水溅到自己裙摆。
连绵不绝的雨让那条穿过镇子的河流显得尤为湍急，温蒂只是匆匆瞥了几眼，目光却被某样事物吸引住了。
河流旁边的草地上站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手中提着的长方形箱子也是黑的。他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的河流，像一桩岿然不动的黑曜石雕像，对周围的雨水视若无睹，也全然没注意到温蒂的存在。
温蒂凑过去，听到男人的嘴里此刻正喃喃念叨着什么。
“麦瑞娜，今天的雨……有些喧嚣呢。”
话语模模糊糊，还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说了这样一句，男人便转身离开，他手中提着那只黑色箱子摇摇晃晃，与他衣服颜色浑然一体。
男人走上桥中央却不张望，目光坚定地望着河流，不像是在等人的样子。一袭黑衣在这个阴郁的下午则显得更加怪异。
“这个人好可疑啊……”
温蒂撑着伞躲在桥一端的石头栏杆后面，探出头悄悄注视着男人的动静。
“是啊，确实可疑。”
不知从哪里响起的声音附和着，吓得温蒂赶紧转过头，结果看到的却是卡洛斯主编。她学着温蒂的样子蹲下来，在栏杆后探头探脑。
“主编你干什么！”温蒂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声音和不满。
“我还想问你呢，不回家跑到这里来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鬼鬼祟祟？”
温蒂低头望了一眼自己，大雨天撑着雨伞蹲在桥边确实引人注意。
“总比呆站着要好。”温蒂的视线投射到那个男人身上，“至少不会被那个人看到，他那样子可疑得很，不是吗。”
卡洛斯凝视着男人的侧影，拧紧的眉毛过了一会又舒展开。
“他不是霍恩吗，镇子里唯一的钟表匠。你看他左手腕戴着的那块表，只有霍恩才会戴得这么别致。”
温蒂眯起眼试图看清男人的模样。没错，他的左手确实戴着一块表，胸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枝白色的花，不知品种。
根据卡洛斯的描述，霍恩起初来到镇子里的时候还是个很健谈的人，但自从他妻子去世后，霍恩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话少了很多，平时也很少出门了，整天守着他的那座钟表店。
“他没有孩子，因此一直是一个人。”卡洛斯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遗憾。
“他似乎很喜欢在雨天出门，有好几次我下班回家的途中还看到他站在河边发呆，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我一直没有在意。现在仔细想想的话……他的举动确实不同寻常。”
卡洛斯主编沉思着，桥上的霍恩突然动了起来，沿着桥继续前进，他好像仍然没有发现温蒂和卡洛斯两人。
“他要走了。”温蒂簌的一声站起身，“我们得赶紧跟上去。”
“而且那是远离镇子的方向。”卡洛斯稍微把雨伞偏开，雨水顺着伞帽滑入一旁的河流中。
两个人对于这个黑衣男子的好奇程度又加深了一点。
“我们得去看看霍恩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
又过了半小时，好不容易变小的雨，转眼间大了起来。
霍恩步伐迅速，穿过房门紧闭的店铺和死气沉沉的农场，然后踏上了小镇旁那座山峰的小道。
雨势很大，但山上的红枫树依旧。
倾盆而下的雨激起山间尘埃，无情地冲刷着山路。上山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使得霍恩的步伐稍显迟缓。他的脚印深深地印在湿滑的土地上，泥渍溅到了他的裤腿，但霍恩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表现得丝毫不在意。
这条路平时很少人走，雨天就更别提了，谁也不会傻到大雨天跑到山上遭罪。正因如此，霍恩的行为就显得非常可疑。
一路跟过来的温蒂和卡洛斯从树干后冒出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我可从来没见他来这里，还专门挑现在下雨的时候。”卡洛斯摇摇头，视线的余角却瞥见两个人影。
“嗯，后面有人。”
两人立刻回头，恰好目睹了两个脑袋在树干后缩回去的瞬间。但那两人似乎疏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雨伞依然外露在外面。
“喂，我知道你们两个躲在那。”借着雨声的掩护，在确保霍恩没有听见的情况下，温蒂稍微提高了音量。
露在树干外的两柄雨伞像长在树上的蘑菇，一动不动。
温蒂只得拉长了嗓子喊道：
“别装了，你们两个的雨伞都露出来啦。”
那两柄雨伞马上颤动了起来，温蒂看清了雨伞下的两个身影。
“凯恩和苏茜？“温蒂吃了一惊，这兄妹俩咋跟着跑过来了。
苏茜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还不是我哥眼尖老远就看到你们，这大雨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你们跑来这干啥？”
“偌。”温蒂指了指远处继续走的霍恩，“你们看看那个人。”
“那是谁？”
“镇里的钟表匠。”卡洛斯沉稳地说，“你们两个不好奇他为什么要去山上吗？”
“那个男人啊。”凯恩挠挠头，“霍恩先生平时很少出门。”
“可疑，太可疑了。”苏茜抬高雨伞，拼命想看清霍恩的方向。
“既然这样，就带我们一个吧。”
“啊，你们也来？”
“那当然！再不走的话就跟不上他了！”
苏茜说完率先迈开脚步，其他三人则跟在后面。道路泥泞，四个人一边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一边提防着软烂的泥土。万一不注意的话，保不准要狠狠摔一跤。
越往上雨仿佛越大，打在雨伞上噼啪作响，淹没了众人的脚步。
雨水洗涤着一切，红枫树的生机则成为了这片山峦的灵魂。两者相配在一起，催化出一种别样的氛围。
似乎被这副景色迷住，四人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踩在软趴趴的泥土里发出的声响反而变慢了。
他们追着霍恩来到了半山腰，在一块开阔地带霍恩停了下来。他放下手里的提箱，撑直了伞。
这边的风景很不错，在枝繁叶茂的枫树林遮蔽下，能隐约看到小镇的建筑。
“嚯，这激昂的雨！”
不顾雨水在身上肆意横流，霍恩兴奋地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这片雨，那场景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到来。
躲在岩石后面的温蒂四人屏息凝神，他们第一次见霍恩如此兴奋。
“不，应该是从他来到镇子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见过他有过这样的兴奋劲。”卡洛斯补充道。
“嘎吱”一声，不知道是谁踩到了地上的树枝，温蒂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即使在雨声中也听得很清晰。
温蒂等人连忙缩回头。刚才的动静肯定会吸引霍恩的注意，她现在紧张得只敢稍微露个视线，期待霍恩不会发现自己。
霍恩听到了这个声音迷惑地转过头，瞳孔一瞬间放大。
“镇长？你怎么在这！”霍恩表现得很惊讶。
“啊？”
温蒂等人也跟着回头，这才看到隐藏树林阴影中的镇长，以及躲在他身后的玛格丽特。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的兴致。”见到自己已经被发现，镇长也就不好解释什么，他和玛格丽特撑开伞站在雨里。
“那边的四个人也别躲着了。”
哗啦一声，岩石后面蹦出四个人的身影。温蒂和卡洛斯主编露出苦涩的笑容，凯恩不知所措地挠着头，苏茜则嘟着嘴一脸不在意。
“嗯，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霍恩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们几个。”玛格丽特故作惊叫。
“是啊，这雨下的可真大，弄得我一整天的心情都很糟糕。”不知道该说什么，镇长只好用天气来切入话题，“不过我很好奇，霍恩先生以及你们几位，这么大的雨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个嘛。”霍恩的眼珠转了两圈，似乎说到了心坎上。
“我是来这赏雨的。”
“啊？”
“镇长先生，你不觉得从这个角度欣赏雨有种别样的美吗？雨水如珠，枫叶飘落，整个山头仿佛都在拂动，朦胧神秘。”
“镇长你不觉得吗？”霍恩转过头望着镇长，“话说镇长你们来这有什么事？”
霍恩锐利的目光将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整个现场突然尬住了般，只有打在伞上的激烈雨声。
“这这……”镇长想着寻求其他人的帮助，然而玛格丽特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其他人也只是默默地盯着镇长，一句话不说。
停了好一会，玛格丽特才张开嗓子替他解了围：
“最近听说有个赏雨的好地点，所以就想着和镇长趁着这个时候来此处赏雨嘛，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着对吧？”
“没错，这可是赏雨的胜地啊。”镇长咳了两声，第一个应和。
“啊？我们不是……”凯恩立即发出疑问，又马上被苏茜用胳膊肘抵了下肩膀。
“没错，我是和哥哥一起来看雨的。”
“真巧啊，我也是。”卡洛斯主编摇了摇手里的伞，“温蒂也是这样的对吧。”
看着卡洛斯那不怀好意的笑脸，温蒂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呃呃，没错，我们都是来赏雨的。”
“没想到诸位和我一样对赏雨有着共同的喜爱呀。”面对这蹩脚仓促的谎言，霍恩倒是显得很惊喜，也许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说。
“雨虽然很美，但总是会让我想起些往事。”
一道突然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映照出霍恩乱糟糟的胡须和不满血丝的双眼。
“麦瑞娜是在一个雨天死去的。”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中带着低落的气息。
“卡洛斯主编。”温蒂将嘴巴凑到卡洛斯耳边，“霍恩先生一直念叨的麦瑞娜该不会是……”
“你想的没错，麦瑞娜是霍恩先生的妻子。”
卡洛斯皱着眉表情沉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霍恩才开始喜欢待在雨里。”
凯恩和苏茜闷在一旁不说话，镇长和玛格丽特也没有开口。短暂的沉默中，只有远处的滚滚雷声回响于耳畔。
“麦瑞娜……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会一起拉着手，走过河边，走过草地，走过山林，然后停在这个半山腰。你们知道的，这里的景色很美。天上飘起小雨，我们两人共撑一把伞，盯着下落空中的雨滴，然后一直在那直到太阳落山。”
“那真是我生命中见过的最美好的雨。”
霍恩舒了一口气随后感叹着。镇长来到他身边，搭住霍恩的肩膀，想了想又收回了手。
“放轻松点老伙计，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霍恩转过头望向镇长的方向，“不过这份绝妙的雨景可是依旧存在于此刻。镇长先生，要不要与其他人一起和我在此驻足欣赏？”
“不必了不必了。”镇长连忙摆摆手，“现在赏雨怕不是扰了霍恩先生的兴致，我就不加入了。时候不早，这天气也在催我们回家。”
镇长捋起袖子，装模做样的看了下表。
“那么玛格丽特我们先走吧，祝剩下的各位赏雨愉快。”
“愉快个头啊！”
温蒂刚想吐槽，镇长和玛格丽特就立马就没影了，苏茜也拉着凯恩的胳膊走起来。
“哥，妈也该叫我们回去吃饭了。”
“哦，我被子还没收呢，已经在雨里泡了几个小时了！”卡洛斯也叫道，“那温蒂呢，要不要一起回去？”
“还用说吗？”
温蒂无奈地回应着卡洛斯主编的视线，叹了口气：“最开始说来赏雨的也是你们，现在最早要溜的也是你们。”
“这不是没办法嘛。”卡洛斯对温蒂的抱怨完全不在意。
一众人顶着雨，沿着原路朝山脚走去。
原本还以为霍恩先生有什么可疑的秘密，结果只是喜爱赏雨罢了，要是早知道的话，温蒂就不会跟着霍恩先生大雨天跑到山上去。
想到这里，温蒂又叹了口气。
“我有个问题啊，主编。霍恩先生是真的喜欢赏雨，还只是将雨作为对妻子的寄托？”
一旁的卡洛斯笑了笑。
“也许他对妻子的爱是诚挚的，对雨的喜爱也是发自内心，为什么不能两个都是呢？”
抚摸着温蒂的头，卡洛斯像姐姐一样安慰道：
“好啦好啦，赶紧回家。”
……
乌云变得更加浓黑，仿佛要将光线吞噬殆尽，暴雨很快就要来临。
可霍恩却依旧站在半山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胸口的口袋里插着一枝不知品种的花朵，他小心地拿出来在手中端详，纯白色的花瓣宛如虚幻的梦，霍恩的眼神恍惚了一阵。
他朝下山的方向望去，温蒂他们此刻应该正好下到山脚，半山腰的开阔空地上现在只有霍恩一人独守着。
霍恩将那朵花插回口袋，然后拎起身旁的黑色箱子。他并没有沿着下山的路走，而是朝着相反方向迈开步伐，走向另一片枫树林。
“等着我麦瑞娜，我马上去见你了。”
将雨伞高高撑起，霍恩走进树林，与深处的黑暗融为一体。
（七天后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