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日是红溪镇居民到教堂做礼拜的日子。而每个星期日的傍晚,当只剩半截的太阳沉入山后,便是牧师给大家布道的时刻。
被大理石墙壁与琉璃色窗户围绕的教堂内部,几排长椅上挤了几十个人。自从温蒂来到了红溪镇,周日傍晚的教堂里总是溢出热闹的气氛。
“啊,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望着讲台下议论的人们,在后台做准备的温蒂轻轻地拍拍自己的胸口,想把心里的紧张与不安一通排出体外。
受到牧师的邀请,在牧师结束演讲后的半小时,温蒂会上台给大家讲故事。尽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人们面前演讲,但温蒂仍然在意人们聚焦的目光。
“所以你讲了哪些故事?”
“你当时也应该有听到吧。”
从教堂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换好鞋打开客厅的灯,艾比盖尔的身影便一下从窗户里蹦出来——作为附身在温蒂镜像中的幽灵,她的性格却更活泼些,与人们印象中的幽灵截然不同。
温蒂躺倒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都凹进柔软的沙发靠背中,口中喃喃地说个不停。
“刚刚我在台上没有说错什么吧,现在想想还是有点羞耻……”
艾比盖尔一副完全不在意的表情,她从放在桌上的一盒饼干中挑出一块,一口嚼碎。
“不知道啊,之前的事我记得不多,有些故事我没啥印象了。”
“你说的是哪一个?”温蒂慢吞吞地转过头,眯着眼盯着艾比盖尔,“我今天讲了三个故事。”
“让我想想……对了,好像是跟未成年之国有关的。”
“那个啊。”温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你没听吗?”
“啊,你说了两分钟我就睡着了……”艾比盖尔歪着脑袋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了两声。
“真拿你没办法。”温蒂叹了口气,“那我现在再讲一遍哦,你可不要再睡着了。”
说完,温蒂便开始复述她在演讲中所讲述过的故事。那是她来到红溪镇之前……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跟狄安娜一起旅行。”
……
飘扬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将泥土染成秋天的颜色,一如即将枯朽的生命般,沉寂在无人的角落里。
被沉重的背包压弯了腰,温蒂拖着瘦小的身躯吃力地行走在路上。她那金色的长发宛如道路两侧细长的银杏树一般鲜艳,甚至更加耀眼。
流动与静止,活力与衰颓,在灰色水泥路的内外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
“生命是如此脆弱吗……”
温蒂停下脚步,望着满地的银杏落叶感叹道。休息了几秒,她又迈开脚步。
银杏很美,但时间不等人。黄黑色的天空笼罩在远处建筑群上空。为了节省点旅费,温蒂决定今天找个能借宿的人家。
在跑了将近一小时的路并说明来意之后,她终于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那是栋低矮的独栋小屋,只有两层,跟周围的高楼相比格格不入。
门缓缓拉开,迎接温蒂的是个老奶奶。见到温蒂的第一面,她的睁大了双眼,显得很惊讶。
“你真的是来借宿的?”她试探着对温蒂问道,温蒂点头回应。
“嗯,这里不行吗?”
“不……”老人的目光犹豫了片刻,“只是我感觉,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孙女的身影。”
但老人随即摇摇头:“别想这些事了,赶紧进来吧。”
老婆婆的家里没什么贵重的家具,说是陈旧也不为过,或许是温蒂的到来给这个冷清的家注入了些活力,温蒂不知为何感受到一丝温馨。
这份温馨化作香气飘进温蒂的鼻子里。
“好香!”她忍不住赞叹着。现在刚好是饭点,老婆婆正在厨房煮饭,香气便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温蒂的到来让老婆婆很高兴,在餐桌上她很兴奋地给温蒂讲着自己的日常琐事,还有她那三句不离的孙女。
“你还没成年吗?在外面旅行这么久,身体看上去保养得那么好。”老婆婆感慨着,“我孙女也跟你差不多大,差不多高,长得跟你一样漂亮。”
“婆婆不用这么说我。”温蒂尴尬地笑笑,摆摆手,“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成没成年……”
“叫我特林娜就好。”老婆婆弯起嘴角,拉深了脸上的皱纹。
“没想到年轻这么轻就出来闯荡了,跟我孙女一样。”老婆婆稍微吸了口气,“我当年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是这么调皮。”
“这不算是调皮啦。”
温蒂挠了挠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您的家人呢?我看现在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老婆婆愣了片刻,眼神闪过一丝哀伤。
“他们……已经不会回来了。”
温蒂的眼睛动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动作偏过脸去。
“不会回来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老婆婆的干涸的双眼没有流泪,只是带着些忧伤,“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抱歉。”
“没什么,他们只是离开了这里而已。”
温蒂没有说话,继续拿着碗,慢悠悠将碗里的汤饮下去。
“时间真是个折磨不透的东西。之前这里还坐满了一家人呢,可是现在谁都回不来了。”
似乎是触碰到了内心不愿想起的事,特林娜婆婆喘着粗气,佝偻的身躯微微摇晃。
“可惜我身体弱,已经负担不起去找他们的任务了。我的心脏不好,肺也有问题,脑子也变得不好使。”
身体仿佛在印证她说的话,特林娜婆婆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没人照顾您吗?”
“有个保姆照顾我,不过这几天她有事回老家了。”特林娜放慢了语速,似乎说话都成了一种折磨,“想起年轻时自己一大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要是能回到那时候该多好啊。”
“回到那个时候?”温蒂若有所思抬起头。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温蒂心里,即使是到了睡觉前也挥之不去。
老婆婆为温蒂安排了一件靠南的房间,她坐在床边整理着自己的行李。灯光穿过她的双手漏进背包内,在温蒂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零散的光照在背包底部,照亮了一个小瓶罐的表面。温蒂将这个小瓶拿出来,在手里端详了一会。
她记起了这瓶药的来历——这是在离开未成年之国时,那个国家的统治者留给她的东西。
未成年之国的经历至今仍历历在目,温蒂自然知道这瓶药的功效。只要服下了这种药,人的身体将会回退到未成年的状况,而且将一直保持着未成年的样子。
换言之就是能够返老还童,永葆青春。
把玩着这个小玩意,温蒂听着里面的胶囊摇晃碰撞瓶壁的清脆声响。“将它交给有需要的人吧。”这是未成年之国的统治者在留下的信中托付给她的话,想起这件事让温蒂的额头微微皱起。
“要是回到那时候该多好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婆婆那随口而出的话,温蒂听得清清楚楚,她紧紧盯着手里的药瓶。
老婆婆是真正需要这瓶药的人吗,这瓶药真的到了该打开的时候吗?
她独自住在这样一栋破旧的屋子里,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吧。
跟温蒂自己一样。
温蒂的心一抽,回过神来看向墙上的钟。指针到了十一点,不知道特林娜婆婆睡了没有。
或许是对同病相怜的特林娜感到同情,又或是对她的遭遇感到怜悯,温蒂踌躇着还是离开了房间,敲响了老婆婆卧室的门。
“怎么了,孩子?”
特林娜婆婆穿着洁白合身的丝质睡衣,有点疑惑地打开门,看着温蒂一脸犹豫地偏过脸,将自己的手心递出来。
“这个给您。”
“咦,这是?”
温蒂手中的药瓶仿佛有某种魔力,老婆婆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她接过药瓶,痴痴地望着,像是在瞻仰什么难以理解的艺术品一样。
“这是我在某个国家旅行时得到的药物。”温蒂淡淡地解释道,“听说能让人回到青春的时候。”
“这种事情……一看就是骗人的吧……”
老婆婆犹疑地盯着手中的药瓶,但颤抖的话语中却能感受到轻微的激动。
“听起来确实很像是骗人的玩意。”温蒂自觉有些尴尬,“我也是从别人手里得到的。至于用不用,选择权在您手里。毕竟我也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
温蒂撒了个谎,作为亲历者,她对于药的功效一清二楚。她这么做是为了让老婆婆的心情平复下来。
“虽然无法让您回到过去是了,毕竟时光无法倒流……”温蒂如此说道,“但让身体回到过去,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回到青春了吧。也许没什么用,但还是希望能够帮到您。”
“这样吗,谢谢你温蒂。”老婆婆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会好好珍惜的。”
“如果您决定要用的话,记得在心里默念想要回溯的年龄。还有一点,吃了这药,身体就会一直保持在未成年状态了。”
房门轻轻关上,温蒂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确,事到如今也只能等待结果到来。
带着这样的心情,温蒂扑进了床铺,裹紧被子,让自己沉浸在漆黑的夜里……
窗外的光从窗帘缝隙射进屋内,温蒂的意识随着光的涌入立刻唤醒起来,然后从床上坐起身。
昨天睡得意外香呢,温蒂没感觉到附近有什么异常响动,仿佛一觉睡到天亮般,整个人的精神都焕然一新。
“啊啊啊!”
正当温蒂感叹着这份绝佳的感受,一阵突然的尖叫从门外传来,那声音的方向似乎来自特林娜婆婆的房间里。
“难道是……”
意识到状况不对,温蒂立刻打开房门来到老婆婆的房间外。
“特林娜婆婆?”
门没有锁,温蒂径直拧开了门把手。房门缓缓掀开一角,屋内的景象让温蒂愣在原地。
出现在屋里的不是昨天的老婆婆,而是一位少女的背影,她坐在床边盯着自己面前的梳妆镜,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洒下,遮住了她的脸。
听到门口的动静,少女面容震惊地回过头。温蒂怔怔地望着少女的面庞。那是一副十五六岁少女富有光泽和弹性的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少女身上还穿着老婆婆昨晚的睡衣,与她瘦小的身躯相比显得空荡荡的。
“温蒂……”少女颤抖着嘴唇,僵硬地呼喊温蒂的名字。
“那瓶药是真的……”她喃喃说道。
两位少女的眼神相互交错。
时光的洪流猛然流逝,将快要没入水中的小石块冲到了海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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