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从看不见光彩的云中飘落,打湿了褐色石板组成的人行道。积在凹陷的坑洼中的雨水形成一个小池,映出出一旁少女忧郁无言的身影。
躲在公用电话亭的遮挡下,温蒂耷拉着眉毛仰起头。雨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温蒂仿佛还能感受到雨滴穿透外衣击打在皮肤上的冰凉,还有忘记带伞的懊悔。
将近两个星期没有下雨了,天气预报说过今天是多云的。温蒂知道完全寄希望于天气预报是不现实的事,她又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
今天是星期六,大部分人应该待在家里没出来吧,偌大的街道上一辆车,甚至一个人都没有。
温蒂盯着天空,仿佛只要对着躲在那后面的神灵祈祷就能让雨停下。不过遗憾的是没有神灵,又或是神灵没有听到温蒂的心声,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丝毫变化。世界不会因为她这么想就会改变什么,哪怕是在她的脚边添一把雨伞。
温蒂将脸侧靠在电话亭的玻璃窗上。她不怕让衣服淋湿,大可以直接淋雨跑出去。阻止她这么做的是她身后背着的东西——厚实的黑色尼龙包里,装着一把吉他。
想到这把吉他,回忆顿时涌上温蒂心头。刚来红溪镇的那段时间,她跟卡宾先生的女儿——艾薇儿曾用吉他合奏过一曲。
“有些生疏,但总的来说弹的不错。”对于再次拿起吉他的温蒂,艾薇儿的评价挺高。
“你明明有天赋,怎么不继续练习?”
“这东西经不起磕碰。”温蒂用手指擦了擦弦,“带着它旅行的话走不快,也走不远。”
“谁说的?”艾薇儿疑惑地撇撇嘴,“吉他算是外出的人最常携带的几类乐器之一了,就跟那种吟游诗人差不多。”
温蒂笑着将身子往后仰去。
“吟游诗人可不常见。而且如果走山路的话,比起带上吉他,多给一把枪或许会让我更乐意些。”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将爱好带到生活中,就不会觉得它是负担了。”
“我会试试的。”
温蒂的回答让艾薇儿有些惊喜。
“就这么说定了,你来我这,我教你吉他。最好每周都来一次啊,有时间的话都可以来,我很欢迎的。”
艾薇儿兴高采烈地拉着温蒂的手。
“这把吉他就借给你了。”
“嗯?”
温蒂看了看艾薇儿,又转向眼前这把吉他。
这是把入门级的木吉他,面板和背侧分别用的是很经典的英格曼云杉单板和沙比利合板组合,40英寸的GA桶型对于温蒂来说正好。艾薇儿说这把吉他声音有点沉,有点闷,所以没弹几次就换了一把音色更清亮的,但温蒂倒不在意。
“唔,这样就好。”温蒂抚摸着吉他的缺角,又随意扫了扫弦。弦距不低不高,被艾薇儿调得很好,温蒂很快就熟悉了手感。之前合奏的琴声仍在脑中回荡,温蒂感觉自己闻到了云杉木的味道。
“注意别扫得太重,这吉他我放了好一段时间了。”艾薇儿微笑着看向温蒂专注的侧脸,“不然弦有可能会断啦,虽然这种情况很少见吧……”
“嘣——”“啊啊啊好痛!”
话音刚落,指板最上面的弦突然崩断。尽管用最快的速度缩回了左手,但温蒂的手臂还是被抽出一道红印。
“没没没没事吧!我记得明明把弦调好了呀?”
“没,只是抽到了手……”
两人最后心有余悸地给吉他换了根新的弦。每当想起被弦抽到手的事情时,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种痛楚,温蒂的眉毛就会不自觉扭动,拉扯着额头的密纹。
她身后的包里,那把吉他的弦又断了。不巧的是那刚好是最后一根备用的弦,为了修好吉他,温蒂不得不亲自前往艾薇儿家里一趟。
而阻碍她前进的却是这趟不看场合的雨。
温蒂对吉他包的防水效果没有多大自信,万一弄湿了吉他,鼓面受潮影响音色就得不偿失了。无助的她只能缩在电话亭一角,等待某个好心人带她一程。
激烈又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电话亭的玻璃。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温蒂的意识开始神游起来。这把吉他陪着她度过红溪镇的大部分时光,日复一日的练习也让温蒂找到了点自信,她可以弹奏一些比较复杂的曲子了。
但总是弄坏别人的东西也难免觉得不好意思——即使吉他是艾薇儿主动借给温蒂的。抱着它过了大半年,温蒂意识到拥有一把自己的吉他,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喇叭声打断了她的思考。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电话亭边,看着艾薇儿的脸随着摇下的车窗一点点显现,两个人同一时间发出惊讶的叫声。
“你怎么在这里?”
……
卡宾先生带着艾薇儿出门买东西,正巧碰上了困在电话亭里的温蒂。将吉他小心地放在汽车后座中央,温蒂才松了口气。
“幸好碰到你们,不然我可能还要等几个钟头。”
“嘛,嘛,其实不用这么急着过来。”艾薇儿拉开拉链,包里的吉他没沾上一点水。
“主要是没料到半路会下雨。”接过递来的毛巾,温蒂擦干净残留在头发和衣服上的水珠,“我可不想让你的吉他碰到水。”
“这不要紧。”艾薇儿的笑容稍微打散了雨天带给温蒂的忧伤。
“你得考虑换一把吉他了。”
“我在想,而且还在攒钱。”温蒂点点头,“既不要太便宜,也不能太贵。”
“那当然,但一分钱一分货,在有限的预算下,你必须做出取舍。”
汽车驶过乡间小路。栅栏后方的草地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羊群则挤在外墙粉刷成白色的羊圈里。听到引擎的响声,绵羊们的眼睛纷纷盯着停在农舍外的汽车,它们爱看热闹的性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姑娘们玩得开心,我去羊圈了。”
卡宾先生正了正胸前的领带,温蒂才注意到他穿着西服。
“我爸又去羊圈弹钢琴了。”艾薇儿露出一副早就习惯的表情,“天气好的话就在外面弹,下雨就在羊圈里弹。不管怎样,每天他都要抽出时间来给羊弹钢琴。”
“为什么他对钢琴那么执着?”
回望卡宾的背影,温蒂推开屋门,长靴在门口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水渍。她赶忙将双脚挪到一边的地毯上,用力跺干鞋底的水。
“啊……这要牵扯到来红溪镇之前了。”
艾薇儿有些无奈地说。
“我们家以前不住在红溪镇,我爸是某个国家的钢琴师,现在……也算是吧。他的钢琴独奏很棒,经常收到邀请去参加各类大型演出。对于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我,他和其他人对我的期望一样,希望我以后也能成为一个钢琴家。”
“而你现在却在弹吉他。”温蒂好奇在钢琴和吉他之间,艾薇儿为何选择了后者。
“因为对我来说,吉他更随性更自由吧……弹钢琴的话要一直坐在固定的位置,不像吉他可以带在身上。”
艾薇儿低下头。
“我喜欢吉他,但我爸起初反对我弹吉他,他认为吉他是庸俗和叛逆的象征。”
“这想法也太离谱了,而且我们弹的是木吉他,不是电吉他啊。”
“那是大人对摇滚的刻板印象,他们不总觉得那种声音很吵吗。所以看到我玩吉他,他就下意识往摇滚的方面去想了。”艾薇儿咽了下口水,“他肯定明白木吉他和电吉他的区别,只是想找个借口说教我。”
温蒂拉下眉毛,像个忧郁的小猫。她坐在绿色的软沙发上,将吉他放在左边。燃烧的壁炉驱散了空气中的潮湿,温蒂隐约闻到了木头烧焦的气味。
“你说你们之前不是红溪镇的居民,那又是怎么来这……”
“有一场演出,出意外了。”几乎是立刻看出了温蒂要说的问题,艾薇儿迅速抢过了话题的发言权。
“欸?”
面对温蒂的惊讶,艾薇儿偏过脸,用平淡的口吻叙述道:
“那是一场市级别的演出,我父亲按照平时的样子坐在舞台中央独奏钢琴。他神采奕奕,灵活的手指就如密集的雨点精准地按下每一个琴键。我和我母亲就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将他的英姿尽收眼底。尽管和他意见不合,但我还是很爱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
艾薇儿停顿了两秒,似乎是在酝酿情绪,她深深吸了口气,顺着刚才的地方讲下去。
“我父亲的节目是两首歌曲独奏,因此在两首歌的间隔我去了趟厕所。回去的时候我听到演出场突然传来剧烈的摔落声。天花板上一盏挂着二十余座小灯的巨型吊灯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到正下方的人群中。”
温蒂顿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你的母亲不会——”
“嗯,我妈妈刚好就坐在吊灯的下方——”
冷风带来长久的沉默,艾薇儿哽咽了两声。
“那件事给我爸的打击很大。从那以后,我爸就再也不在别人面前弹钢琴了。”
“抱歉。”这种悲剧温蒂已经听到过不知多少次,但她能给出的安慰仍然只有这苍白的两个字。
“再后面我爸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国家,来到红溪镇。他刚开始说只是来这里散散心,但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来。”
“既是为了远离过去的记忆,也是为了平复内心的伤痛。”
窗外的雨开始变大,温蒂伸出手拉上了被雨溅到的窗户。
“我以为我爸再也不会碰钢琴了,结果某一天我听到羊圈里传来的钢琴声。他居然在羊圈里跟羊一起弹琴,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真谛似的。”
“感受到了什么?”
“不知道,但自从他重新开始弹钢琴后,他就不反对我玩吉他了。”
感受到周围的气氛有些沉重,温蒂转移了话题。
“把这件事放一边,我们先给吉他换弦吧,断掉的弦还是最上面的那根。”
“嗯,我去找把钳子,你等等我。”
温蒂用常规姿势抱住吉他,左手摸到琴头的弦钮,然后将弦钮按照逆时针的方向转动。她将六个弦钮都拧了一遍,又每根弦都轻轻拽了几次,确保琴轴上的六根弦都完全松弛。
艾薇儿从房间里拿着斜嘴钳出来交给温蒂。“你慢慢做,我在旁边指导你。现在要拔掉每根弦的固弦锥,钳子很粗,所以要格外小心。”
温蒂点点头,看向吉他面板的黑木块,那个是吉他的琴码。黑木块上有六个小黑球便是固弦锥的顶端。温蒂拉开斜嘴钳,用钳刃托住一个小黑球的底部,使力一翘,将黑色的小棍子从琴码中翘出。
“小心点,别压着弦。”艾薇儿紧张地看着温蒂的操作,好在有惊无险,六个固弦锥都顺利被拿出来。温蒂把旧弦从琴码上的洞里小心拔出,缓了口气。
换弦的过程远没有结束。温蒂右手握住琴颈,艾薇儿则托住吉他底部来稳住平衡。温蒂的左手拉住琴弦往缠绕琴轴的相反方向绕去,直到整个弦从琴轴上脱落。
“成功了!”温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拆掉的弦举过头顶,仿佛钓上了一条二十斤重的鱼。
“别高兴的太早,这才刚到一半呢。”艾薇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弦。
“刚刚是拆弦,接下来则是装弦。”
温蒂回忆着艾薇儿曾经换弦的动作。琴弦的一端固定着金属圆球,她把有金属圆球那端稍微弯折,随后塞进琴码的洞中,让金属圆球出现在琴码的背面,之后再塞入固弦锥。温蒂一边轻轻拉弦,一边将固弦锥往下压,直到金属圆球完全固定。她将视线转到琴头,开始做最后的步骤。
“温蒂,以后旅行记得带上吉他啊。”在温蒂装弦的时候,艾薇儿凑到她耳边。
“为什么?”
温蒂没有转身,她估算着要预留多少琴弦长度,将弦穿过琴轴中央的孔,然后转动弦钮。弦开始围着琴轴旋转,最后紧紧地缠绕几圈。确认没有松动后,温蒂将吉他递给艾薇儿检查。
“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除了换弦的手法还需要练习外,没啥大碍。”
绷紧的琴弦在手指的弹拨中再次发出了悦耳的声音,艾薇儿满意地点点头。
“温蒂,再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什么?”
“带着吉他一起去旅行呀,那可是陪伴旅者最佳的乐器。”
“……为什么非得带着吉他呢?我感觉自己根本没地方放。”
“因为……这是我们的信仰。”艾薇儿抚摸着吉他的琴颈,微微叹口气。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奏的时候吗,你明明是个新手,一拿到吉他就连眼神都变了。”
她以一种玩味的眼神盯着温蒂。温蒂想起了自己在某个国家的王宫里第一次拿起吉他的时光,那片纯粹而快乐的时光,却终究败给了行李和生活的重负。如果不是来到红溪镇,温蒂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时间,才会重新拾起这份热爱。
“所以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记得带上吉他,一定要啊。”
雨停后的草原显得格外明亮。回味着艾薇儿最后对自己说的话,温蒂的心里有一种被风洗涤过的感觉。
“我要选一把好吉他了,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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