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溪镇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树叶开始打霜,脆弱得一吹即散。天气预报持续播报着冷空气来临的消息,电视里播放着人们在雪中嬉闹的画面。然而这一切却似乎与红溪镇无关——山上的枫树依旧红艳,牧草仍在地面苟延残喘着,尽管人们已经换上了冬天的衣服,天空也没有半点要下雪的迹象。
冷空气所带来的不仅是气温的降低,还有白天时长的缩短。只有靠近中午到傍晚之间的几个小时里能见到太阳,其余的时间里天空都是灰白的。若是五点钟吃饭的话,半小时之后天就已经完全黑了。
温蒂讨厌寒冷,也讨厌黑暗。寒冷会让身体僵硬得难以行动,而黑暗则会遮蔽前进的路线——时至今日,旅行的习惯早已深深刻在神经中,成为了温蒂本能的一部分。
她端起还是温热的咖啡,在勺子的搅拌下凝视着咖啡的漩涡。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阴天之下的红溪镇灰蒙蒙的,房屋表面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
温蒂吹了吹手中的咖啡,慢慢往嘴里送。风的冰冷与咖啡的浓热,双重的刺激冲走了她残存的睡意。
“咚咚咚。”
她的意识被敲门声所吸引,敲门声急促而有节奏,力道却不大。给卡洛斯编辑的稿子两天前交过了,应该不是她上门来催稿。
带着这样的想法拉开门,温蒂惊讶地发现停在门口的人不是卡洛斯,而是彼得,温蒂记得他父亲是个有着大仓库的农场主。
“温蒂姐。”彼得戴着顶针织帽,一脸不情愿地偏过脸,“我爸在忙着装土豆,人手不够,想问问你能不能来帮忙。”
“你……”温蒂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彼得之前从没有用请人帮忙的态度跟她说过话。
“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平时她总跟彼得拌嘴,然而男孩这次选择放低姿态来请求自己,温蒂自然不好说什么。她让彼得先回去,然后匆匆在衣柜翻出一件棕色大衣,衣摆垂到膝盖的上方。因为要做体力活,她特意选择深色系的衣服。
简单在镜子前打理了一下,温蒂拿起放在桌上的杯子,将还没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关门而去。
外面的风大的不像话,温蒂的金发被吹得在她身后不住飘荡。她坚持不戴会束缚头发的帽子,头发无论何时都总是披散着。
走过镇中心及几个街道,温蒂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农舍。十几辆卡车占满了农舍前的道路,俨然一副忙碌的景象,那阵仗比温蒂之前见过的还大。几十多个人在仓库和卡车之间忙前忙后,将一袋袋土豆搬到卡车的货箱里。这其中包括了彼得父亲喊来帮忙的镇民,而另外十几位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显然不是镇上的人,温蒂猜测他们应该是从外地来的卡车司机以及工人。
仓库墙上的纸条依旧贴在原处,数量比之前更多了,彼得老爹还在继续写他的规则类怪谈。
“小姑娘,来的正好。”
彼得老爹的喊声让沉浸在纸条中的温蒂缓过神来。即便是打招呼,他也不忘将肩上的土豆丢进卡车后车厢。
“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过你们有这么忙。”
温蒂从满墙的纸条中转过头,她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纸条上的内容更丰富了,不再局限于规矩的条条框框中,开始出现了以个人视角来讲述的内容。红色的字体夹杂在黑色字迹中,显得真真假假,如梦似幻。
“哈哈,最近天气越来越冷,我想着赶紧把仓库里面多余的土豆处理掉。你看这些土豆都是要运到镇外面的。因为是最后一批,所以要一口气清空库存。”
“最后一批?送到外面的哪里?”
“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我没去过,但听说距离红溪镇有五十多公里。”一个小伙子送过来麻袋,彼得老爹很轻松就将其扛在肩上,“来搭把手吧,这儿的货还够我们忙一段时间。”
“我尽量……”
温蒂走进仓库,成堆的土豆在两侧堆成小山高。她的视线扫过忙碌的人群,停在某个位置。在几十个不停工作的人中,她看到了几位熟悉的人,大个子凯恩以及少女画家玛尔特。
无视外面的冷风,凯恩保持着T恤牛仔裤的夏季穿着。沉默寡言却又坚实可靠的他,一口气扛起两袋甚至四袋土豆对于他来说都轻而易举。看到温蒂过来,他腼腆地笑了笑,然后继续他的搬运工作。
温蒂继续往仓库深处走,终于看到了玛尔特的背影。她弓着身,吃力地拖动着麻袋并试图抬起来。麻袋摩擦着她的卫衣和背带裤,她颤抖着手努力向上托,而那些土豆只是稍微晃动了一下,就好像摇篮里的孩子般,依旧沉睡在如地下阴暗般的麻袋里。
温蒂走上前托起袋子的一端,分担了一部分土豆的重量。感受到手里的压力变轻,玛尔特下意识抬头跟温蒂对上了视线。温蒂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温蒂,难道你也是被彼得叫过来的?!”
温蒂点点头。“看你的情况我明白大概他找我的原因了。你先拉住袋子那边,我们两个一起抬。”
“别把我说得那么没用啊,我可是也很拼命啦!”
玛尔特嘟囔了一句,捏住袋子的另外两个角,两人双手一抬,看着袋子终于顺利离开了地面。玛尔特走得慢,温蒂不得不放慢脚步,让自己的速度跟她保持在一个水平。
尽管走得不快,但两个人分担重量果然轻松了很多。温蒂和玛尔特挪到卡车车厢的后方,将装满土豆的袋子交给工人,然后回到仓库搬运下一袋,以此往复。
“这土豆怎么这样重?”
来回几趟之后,两人的体力开始有点吃不消了,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旦放松下来,温蒂才发觉自己的背上早已被汗浸湿,冷风令汗水失去了温度,温蒂感受到的只是粘腻和凉爽。
仓库里的土豆实在太多,以至于人们忙活了一小时只是搬完了仓库的四分之一而已。大家似乎都累得不行,工人们倚靠在墙边点起烟互相聊天,有的人则直接拿装土豆的袋子当坐垫做了上去,彼得老爹到里屋去了。玛尔特则手背擦干额头的汗,小跑着来到温蒂身边。
“这没完没了的土豆我们还要搬多久,我感觉咱们好像把全镇的土豆都搬过来了……”温蒂喘着气,她已经很久没做这种重体力劳动了,一个小时下来手和腿都是麻木的。
“没那么夸张了。”玛尔特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其实这还不是全部,彼得老爹还存着够全镇撑一个冬天的土豆呢。”
“一个冬天?”温蒂环视着仓库周围看不到尽头的土豆,她很难想象彼得老爹居然还有如此多的土豆储备隐藏在暗处。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彼得家最忙的时候。彼得老爹要清理所有超过全镇需求的土豆,将它们拉到镇外面去卖掉。”
“他会出去吗?”
“不会。”玛尔特摊开两手,“实际上我从没有听过镇上有哪个人离开过镇子。”
“万一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到镇子外面去才能做到呢,难道你都没有出镇的想法?”
玛尔特的表情转而严肃起来,她拧起眉毛,认真思考着温蒂的话。
“还真没有。”她说,“为什么要执着于外面呢,温蒂?”
“……”
“镇子里不好吗?”
“只是有些惊讶,你们在红溪镇生活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一点对外界的好奇。”
“只是不出去而已,又不是跟外界断了联系。”玛尔特笑了,“电话,报纸,电视,这些我们不都好好用着吗。有这些东西在,不出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彼得老爹拎着一箱矿泉水现身在仓库,他给每个人都带了一瓶水,给温蒂和玛尔特也递过去两瓶。
“谢谢。”水瓶跟外面的风一样冷,但没人在意。温蒂注视着瓶子里的水冒出气泡。
“彼得老爹。”
彼得老爹双手叉腰,挺直了身板望着面前的卡车,听到温蒂叫他便转过头去。
“怎么了姑娘?”
“你们出过镇子吗?”温蒂的表情捉摸不透,仿佛飘着一层迷雾,“那些卡车司机,还有工人……他们是能够离开这个镇子的吧。”
彼得老爹听出了温蒂话中的意思。“这无关乎能否出去的问题,只是我已经过了有那个想法的年纪。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好奇,但经历了这么多年,我最终认识到……自己最终还是会在某个地方留下,也许是红溪镇,也许是其他什么地方,毋庸置疑的是,一直走下去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
“所以你选择留在这里,留在红溪镇?”
“你会疑惑是因为你在这里还没有牵挂的东西。”彼得老爹嘬了口烟,烟雾随着风消散在十一月干燥而冷峻的空气中。
“如果有了在意的事物,无论是一个人,一幅画,一条老得走不动的狗,一场迷离的聚会……哪怕只是瞟那地方一眼,即使执意离开,那个地方也会像种子一样,深深扎在你的心里。人们经常用两个字来念叨它,那就是所谓的‘故乡’。”
“故乡……”
温蒂皱起眉头,这个词她实在难以从脑海中找到用来准确描述的东西。“这些土豆都是多出镇里需求才要卖到镇外的,那为什么镇子要种如此多的土豆?”为了理清思绪,她转换了话题。
“对于红溪镇来说,这可是救命的东西。”彼得老爹说道,“五十年前,一场战争席卷了这个小镇。炮火摧残了人们的家园,也毁坏了田地和粮仓,人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失去了食物,我们就只能原地等死。”
“本来大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为了活着,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找食物,我们用锄头敲开每一块地,希望能找到还没有被破坏农作物。结果除了一部分小麦和甜菜,其他的农作物基本上都遭殃了,只有土豆是个例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虽然地上的枝叶破碎的凌乱不堪,但土里的块茎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我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全镇的人有救了。”
“……为了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战争,所以你们一直在囤积土豆?”
温蒂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彼得老爹则淡淡一笑。
“都过去多久了。”
“那是个让人不想回忆的过去,即使已经过了五十年,我依然有点后怕。如果那时候上天连土豆都没给我们留下的话,我们还能活到现在吗?”彼得老爹的话让玛尔特突然感伤起来,她掏出袋子里的一块土豆,握在手心里。
“没有它,就没有现在的红溪镇。”
战争摧毁了家园,而土豆便成了唯一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温蒂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但想想如果连续吃一个月土豆的话,那种感觉肯定不会好受。人们选择土豆不是为了别的,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温蒂从未察觉过红溪镇的土豆经济如此之大,印象中她只见过几次路过镇中心的卡车群,或许里面装满的就是彼得家的土豆,但她从没有真正注意过。
直到晚饭时间快要开始,仓库里的土豆才处理完毕。靠在墙边抽烟的卡车司机们终于从烟雾缭绕中解放出来,坐上了驾驶座。引擎在空气中回响,十几辆卡车在扬起的尘土中逐渐消失在远处。
……
温蒂回到家的时候,阿丽丝泰尔正准备从冰箱里拿酸奶。见到温蒂回来,她好奇的目光转而被温蒂肩上的麻袋所吸引。
“今天的晚饭要加个菜了。”温蒂说着放下袋子,阿丽丝泰尔凑近看了看里面。
“是土豆!”她高兴地叫出来。
“你有这么喜欢吃土豆吗?”
“嗯,土豆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呢。”
阿丽丝泰尔对土豆的热情让温蒂又回忆起彼得老爹所讲述的关于战争的事。土豆,战争,幽灵,温蒂眉头一皱。她朝旁边瞥了一眼,阿丽丝泰尔抱着颗土豆爱不释手,那天真灿烂的模样,温蒂想起了彼得老爹口中的战争下的红溪镇。
阿丽丝泰尔该不会是死在炮火中的一员吧……
温蒂突然想起了什么,关于战争回忆的过程,她感觉有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算了,明天再去找人问问。”
她将思绪一抛,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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