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仍旧没有下雪。
天气预报的主持人在电视上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各地的天气情况,红溪镇今日的平均温度在两度左右,最低温度是零下三度。这个温度下皮肤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冷,无需过多解释。
将身体整个瘫在靠椅上,温蒂无心收听电视里的内容。壁炉的火燃烧得正旺,将房间里的黑暗与寒冷一扫而空。她注视着那簇跳动不已的火焰,内心深处却始终被一团迷雾困扰着。
来到红溪镇大半年,她第一次有了某种意识,她对于红溪镇的了解浮于表面,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事物被掩埋住了,它们就浸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或许她早就留意过,但只是轻轻摇摇头将它们甩在脑后,而从未想过这些细微的事物所代表的将会是什么。
“我太倦怠了。”温蒂长长叹出一口气,挺直了身子,随后又将身子埋得更深。红溪镇的日子太过安逸,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了。
“我会不会睡了一觉,以至于到现在还在梦中?”
她又坐起身子,外面云层遮蔽的天空挡住了太阳的脸庞。已经几天没见到太阳了?温蒂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酱油,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阿丽丝泰尔,艾比盖尔,我要去图书馆一趟。”
如果不是彼得老爹无意间说出,她根本不会将这个和谐安宁的小镇与战争联系在一起。镇子里的人之前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她也理解,谁没事也不会主动揭开自己的伤疤。
所以温蒂想在尽量不影响人们的情况下多了解这段历史,图书馆成了她首选的地点。如此惨烈的过往应该会在档案中留下记录,以提醒对过去迷惘的人铭记历史。
如此想着,温蒂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长靴,裤袜滑入靴子的内壁,与长靴贴为一体。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自己的左轮插在枪套里,于是她把挂在墙上的外套轻轻一拽,顺势将其披在身上,关上了门。
……
沿着石板路人行道走,街上的店铺有一半还是关门状态。温蒂穿过几个十字路口,直到看到种满红枫树的院落,三层楼高的图书馆轮廓才出现在眼前。
温蒂凝视着图书馆的墙壁。崩塌的墙体早已修复,原本斑驳的外墙全被重新刷了一遍,换成了米黄色油漆,在灰白天空映衬下微微发亮。几辆汽车占领了空地上不多的位置,引擎盖表面被落叶和灰尘铺满,或许在此停了很久了。
现在是图书馆恢复营业恢复营业的第二天,温蒂没看到院子有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寒冷的天气让人们都不想出门,而这就显得温蒂的到来格外令人注目。
图书馆的大门半掩着,似乎是一种无言的邀请。温蒂咽下喉咙里的口水,她想知道的东西说不定就在那扇大门的后面。
果然如同她所想,图书馆里没有其他客人。图书管理员茉莉独自坐在前台捧着一本书,感受到大门这边的动静,她翻书的手停在空中。
“这么冷的天还过来借书吗 温蒂?”茉莉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温蒂知道她一定觉得太无聊了。虽然这里有很多书可以阅读,但茉莉是那种更喜欢和人交流的人,无论那个人是谁。
“难道我是今天第一个到图书馆的?”
温蒂瞟了眼茉莉翻开的书,还没看清里面的内容,风就将纸张翻了个页,她只模糊记住那一页的标题是四个字。
“你其实是第二个。”茉莉用她富有魅力的嗓音说道,“我才是第一个。”
时间呆滞了片刻,两人会心一笑。
“图书馆修复得怎么样了,我完全看不出外墙裂开的痕迹。”
“很不错!”茉莉用手撑住脸颊,十分兴奋。
“他们把墙刷成了米黄色,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也喜欢这个颜色。”
温蒂更偏爱天蓝色,但她也不拒绝米黄色。跟茉莉继续闲聊了几分钟后,她意识到应该扯回正题了。
“茉莉,图书馆里面有关于红溪镇历史的资料吗。”温蒂特地咳嗽了两声,以表示这个问题的正经性。
茉莉起初以为温蒂是想借红溪镇的史书。“这里没有红溪镇的官方史料哦,或者说红溪镇的历史从来没有专门记录在书籍上。”但温蒂再三确认图书馆是否存放着红溪镇历史的资料,茉莉的态度开始逐渐认真,身子硬直起来。
“不一定是书,哪怕是报纸和照片,任何能反映红溪镇历史的东西都可以。”温蒂的回答坚决而果断。
“你要查关于哪一段的历史?”
“你应该知道的。”温蒂十指相互扣住,拖起自己的下巴。她盯着茉莉清澈的双眼,眼神中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想查关于五十年前在红溪镇发生的那场战争的信息。”
……
“为什么要查这个?”
路过一排排直顶天花板的高大书架,温蒂的视线在眼花缭乱的书籍中失去了焦点。茉莉领着她经过哲学、历史、物理区的书架,拐入小说区后方。在一扇紧闭的红木门前,茉莉再次发话了。
“有想了解的兴趣。”
温蒂只给了这句没有说服力的回应。她扫视了一遍门的周围,门的表面涂上了暗红色的漆,上方贴着“信息档案室”的标志,跟她之前去的档案室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这不是我上次去的档案室。”
“之前那个是存放镇民信息的档案室,与这里的业务分类不一样。”茉莉掏出一串钥匙,在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各个钥匙中挑选,“这里负责存放红溪镇历年的报纸,如果大家有不需要的订阅报刊和照片,图书馆也会收集起来统一存放在这。”
她从钥匙串中选出红色的一把。插进锁孔一拧,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响,这扇跟钥匙颜色相差无几的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温蒂得以窥看到内部的情况。
跟茉莉描述的差不多,房间四周占满了与天花板齐高的木柜,柜门的玻璃按照年份分别贴上不同的标签。玻璃的后方,报纸和报刊堆满了柜子的空余空间,密密麻麻。
“谢谢啦,看来我要在这里待一阵子。”
温蒂观察四周,然后走到标着最早年份的柜子前。从最左边第一份报纸查看。她迅速浏览了一遍报纸的头条、时事新闻,边角以及中缝的广告也不放过。但一排报纸看去,并没有发现任何描述战争的报道。
“打仗的时候谁还有心去写战争新闻,大家逃命都来不及呢。”茉莉在一旁吐槽,想了一会她又补充了一句,“除非是根本没受战争影响的人。”
“所以这些报纸都不是战争期间的……”
“有部分是战前的,大部分是战争后面的。”
“嗯,我大概明白了。”
温蒂的目光继续在柜子间搜寻,手配合双眼高高举起,最后停在某个年份的标签面前。
那个柜子里只有寥寥几份报纸,与其他年份的报纸相比数量差距很大。报纸上的日期只有一月到三月以及十二月份,中间月份报纸都是缺失的,说明战争持续了将近一年。温蒂惊异于如此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其他媒体报道战争的情况。
或许红溪镇地处偏僻,压根不会引起外界注意。温蒂无法明白为什么要轰炸这样一个偏远小镇,这里有什么珍贵资源?还是有什么特别优势?又或只是附近国家交战途中的牺牲品?
不过战争有时就是无缘由的,她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剩下的几份报纸。上面刊登的事件基本与战争无关,无非是天气的预告、农作物生长情况预估、镇子里即将举办的活动、外界的部分新闻,还有些用来填充空白版面的鸡汤故事,仿佛战争从未发生过。
但温蒂还是找到了点有趣的东西。
“这些照片。”
温蒂将翻过的报纸在地面依次摊开,以战争时间段为中心划分出战前和战后两个部分。温蒂将所有报纸翻到照片最多的一页。
“有什么区别吗?”
茉莉认为温蒂做的有些太过分了,毕竟这里是图书馆,温蒂的举动无疑越过了普通游客的界限。她想提醒温蒂赶紧将报纸收好,走到温蒂旁边时却停顿了一下,视线被报纸上的图片牢牢吸引。
那是反映红溪镇日常生活的照片,在战前的报纸里随处可见,照片的内容多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忙着手上的活。当镜头对准他们时,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显得很真挚。
尽管泛黄的报纸十分脆弱,岁月的斑点遮住了照片的一角,这些照片却依旧保存完好,仿佛蒙了一层回忆的滤镜,散发出特别的亲和力。从摄像构图来看,这些照片应该都是一人所拍摄,而且是个对生活,对生命都充满热情的人。
而此类照片只出现在战前的报纸里,到了战后,报纸里的内容则多被各种花边新闻占据,那些记录美好生活的照片则没了踪影。
“这些照片都是卡翠娜的心血。”茉莉喃喃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飞快地跑到一边拉开了柜子下方的抽屉,取出一本封面印着蝴蝶兰造型的厚相册。
“虽然不是你想了解的东西,但里面的内容也许会对你有帮助。”茉莉说着将相册递给温蒂。
相册很沉,以至于温蒂接过来的手沉了一下。她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照片被整整齐齐放进了规划好的框格里。里面的人都聚焦着镜头,像是透过窗户的玻璃,审视着照片对面的温蒂。
“卡翠娜是红溪镇最有名的摄影师,她为镇子里的所有人都拍过照,你看这个。”茉莉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卡洛斯主编!”温蒂叫出了声。照片里的卡洛斯正站在屋顶,一手拿着小铲,一手拿着瓦片,背对着太阳在镜头露出自豪的笑容。那时的她跟现在没什么区别,风光五彩。
“红溪镇编辑部的人少,所以很多事情都要主编亲自出马。”茉莉笑了笑,目光转到另一张照片。
“还有这个。”
另一张照片上的人是彼得老爹,镜头下他表情温和,整个人一副敦实的形象。在他身后,收割机正在将土豆连根拔起,一副丰收的画面感油然而生。
“彼得老爹看上去跟现在一样老。”
“没错,听说他年轻时也显老。”
翻过一张张照片,红溪镇的回忆从相册间流淌而出,仿佛带着富有年代感的浓郁酒香,令温蒂沉醉其中。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翻到相册中间的某一页时,温蒂的表情突然凝固住。迷惑不解的感觉将她的思绪从战争中拉出来。
照片拍摄的是一家三口人的全家福。左侧的男人和蔼可亲,燕尾礼服中间凸出的啤酒肚让他显示出一种滑稽的反差。右边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红色的绸丝缎带连衣裙垂至她脚踝,将她的身体曲线完美展露。
温蒂不认得右边的女人,但似乎认得左边的这个男人。
由于年代久远,图片的内容有些模糊不清。温蒂盯着照片里的男人仔细确认了两遍。
“这个男人……是镇长吧?”
“喔喔,真的呢!”茉莉兴奋地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还从没见过镇长居然还有如此正经样子,虽然他这样子看上去还是一点都不正经。”
“啊啊啊,确实。”所以镇长变成现在这样真是没救了,温蒂在心里默念。
“旁边的人就是镇长的妻子吧,很漂亮呢。”
“不过她很早就跟镇长离婚了,这张照片是她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张。”
“……”
那为什么如今的镇长只有一个人,那个孩子也跟着母亲离开了吗?
温蒂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转而向下移动视角。她看着夹在镇长和女人之间的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笑得像一簇百合花。
凝视着女孩的脸,温蒂的心仿佛被咯噔揍了一拳。女孩的脸庞是如此的熟悉,使她一时之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就是可怜了这个女孩。”茉莉叹了口气,“她没能像其他人撑过战争。”
“她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啊,这个女孩好像是叫做……”
温蒂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她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了,但茉莉的回答却仿佛蒸发了一般,始终没有说出口。
温蒂转过头,凝视着缄口不言的茉莉。
“茉莉,怎么不说了?”
“我不知道。”茉莉别过头,像是回忆起了某个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茉莉连忙改口。“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我真的不认识她!”
看着茉莉无力地为自己开脱,温蒂微微挑起眉。
“但是你见过的吧。万圣节那天的广场上,你一定见过她。你我都知道,一定知道。”
茉莉这下彻底不说话了,她那欲哭无泪的眼神紧紧盯着温蒂,似乎想叫她别在说下去。她的沉默也让温蒂心里有了底,自己确实猜中了。
“既然你不说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女孩的名字。”
温蒂站起身,用冰冷的语气吐出一句。
“她的名字是——阿丽丝泰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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