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风摇动枫树的树枝,拽下一片红叶。落叶打着转儿飘下,在即将旋落到长椅木板之时,两根手指接住了它。
温蒂不安地打量着这片凋落的红叶,仿佛感受到隐藏在脉络中的不详预兆。她快步穿过街道,靴子在石板路踩的踏踏响,脚步声混合着无形的风在平静的空气中回荡。
与来图书馆时一致,街上没有一个人。打在身上的风没有丝毫减弱的程度,温蒂却始终感受到一种沉闷的窒息感。
之前她探究的重心都倾斜在战争层面,而此刻阿丽丝泰尔的事充斥了她的脑海。一家三口的合照,房间里的幽灵,人们的无视……内心涌出对答案的渴望迷惑了温蒂的眼,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阿丽丝泰尔是在战争中惨死的吗?距离家门口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温蒂大可以亲自去问她。然而等温蒂站到自家的白色大门前准备掏出钥匙的瞬间,她犹豫了。
“不要向幽灵询问它的死因。”她想起了艾比盖尔给自己的忠告。让幽灵回忆死亡时的情景无疑会激发它的怨念,你不清楚它会做出什么举动。思考片刻后,温蒂甩甩头背向门口,重新踏上了人行道。
她决定直接去找镇长。
平时去报社的时候温蒂经常从镇长家门口路过,有时能看见园丁拿着除草机在草地上除草。镇长家屋内的灯时亮时灭,温蒂从没遇见过镇长出门,仿佛他总能在合适的时间避开人群。
但即使这样,她还从没有真正去拜访过镇长家一次。镇长整个人神出鬼没,而且独身一人,经常见不到他的踪影。
温蒂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给玛格丽特打电话询问镇长是否在家,因为她不知道镇长家的电话是多少。玛格丽特在外面忙,但她会保证将温蒂要来的消息通知镇长。
“如果镇长有空的话,我有点东西想给他看看。麻烦你了,玛格丽特。”
得到肯定的答复,温蒂的的心脏稍微沉了下来。她走出电话亭,抽出外套内侧的照片。每隔十分钟她就忍不住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阿丽丝泰尔的身影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困扰着她。
打过来的一阵风差点将温蒂手中的照片吹走。她用力捏紧食指和大拇指,尽可能控制力度不把照片弄皱。最后她索性放弃了与风的搏斗,将照片塞回到外套内衬的口袋。
她拐了个弯,开始沿着河边走。一辆快递车刚刚停在某栋公寓楼门前,未熄灭的引擎发出轰鸣。车窗玻璃半开着,一个男人在驾驶座上抽着烟,看着温蒂从旁边走过,过一会拧灭了车钥匙。
目光跟他相对的瞬间,温蒂认出那个人是在邮局工作的赫克托。这时候再不打招呼就不礼貌了,于是她在车窗前停下。
“赫克托先生,今天过得怎么样?”
车里的男人只是略微点头作为回应,并没有说话,仿佛喉咙里有一股咳不出来的痰。温蒂觉得有些尴尬,只能挠挠头继续往前走。
温蒂只跟赫克托碰过几次面,除了去邮局寄东西,其余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在这个和谐的镇子里,赫克托先生无疑是个怪人,他很少跟人打交道,大多数时间都泡在邮局里跟成堆的包裹做伴。他说话有时候很凶很难听,但没什么恶意。在镇子里待了这么久,大家也早已习惯赫克托的生活方式,偶尔还会拿来调侃呢。
又走了一段路,温蒂终于看到了镇长家玫红色的屋顶。刷了白漆的墙面格外亮眼,洒水器不停向四周甩出水流为草坪浇水。在这样一副色彩分明的画面前,温蒂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因为提前跟玛格丽特打过招呼,所以镇长大概率会在屋子里等她。
应该会的吧。
她按下门铃按钮,挂在门边的白色盒子响起悦耳的铃声。温蒂听到一个脚步声从门内逐渐接近,最后停在门边。
“是温蒂吗?”
“没错。”
门应声而开,切断了门铃声。看见了门后的那张脸时,温蒂不由得眉头一皱。
镇长仍然是镇长,依旧保持着温蒂第一次见到的印象,笑呵呵的脸上温和中带着俏皮,像个老顽童。他的西服松松垮垮随意挨着身体,显得整个人大了一圈。皮鞋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擦了,失去了光泽。
温蒂猜测镇长如此盛情的原因。他大概知道温蒂是为了阿丽丝泰尔的事来的。想到这里,温蒂拉紧外套在内衬口袋里摸索着,摸到滑溜溜的照片时她暗自松了口气。
“最近还好吗?”镇长想用寒暄来拉进话题,他腾出身子,好让温蒂从外面进来。
“还不错。”温蒂跟着镇长走进屋子,在客厅的桌子边面对面坐下。壁炉旺盛地燃烧着,温蒂却觉得身子依旧冰冷。
“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温蒂掏出怀里的照片,推到镇长面前。
“我是来问阿丽丝泰尔的事的。”
看到被推到眼前的照片,镇长的眼中露出温蒂没有预料到的震惊。难道他不清楚照片的事吗?
镇长的疑惑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然后他迅速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你从哪儿拿到的?”镇长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温蒂能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图书馆的档案室。”温蒂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眼睛时刻盯着镇长脸上的变化。
“那里可不是你能随便进的。”
“阿丽丝泰尔是你的女儿吧。”为了不让镇长岔开话题,温蒂干脆直接将自己的推论说出来。看到镇长的脸沉了一下,她明白自己猜中了。
“是,所以怎么了。”
“她是怎么去世的?”温蒂补充了一句,“镇长之前托付给我的那栋闹鬼房子,如果我们猜错的话,阿丽丝泰尔就是死在里面的吧。”
“……”镇长的沉默代替了确认的回应。
“所以为什么要将那栋房子留给我?”
“我……”
“五十多年前的战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让镇长的情绪爆发了,他对着桌子用力一砸,杯子被震得叮当响。他一扫以往那种和蔼,眼神逐渐变得犀利,参差不齐的牙齿因气愤而打着颤,额头皱得如同油豆腐的豆皮。温蒂被镇长的这副模样吓得一愣神,她从没有见过镇长如此激动。
镇长在半空中挥舞着右手,突然停止了刚才的动作,似乎意识到刚才的失态。愤怒的潮水退去后,他叹了口气,语调悲伤而无奈。
“说了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是已经想好了要办理居住证才过来……”
温蒂脑中不由得一颤。糟了,居住证这件事她一直没有确定的想法,索性丢到一旁懒得去想。而镇长却认为自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桌子上横放着一本书,镇长抬起书的一边,抽出压在下面的一张纸。那是《红溪镇长期居住协议书》,只要签了这个协议,就代表着温蒂将正式成为红溪镇的居民。
协议书出现在面前的一瞬间,温蒂立马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给了你大半年时间去考虑,但我现在没有耐心等下去了。”镇长的声音带着无穷的焦虑,“只要你在这张纸上签下字,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
温蒂的脸抽搐了两下,她知道这个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她对于阿丽丝泰尔的事太过急躁,结果却弄得自己回不了头。
签下自己的名字,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温蒂不清楚签完字后会发生什么变化。没错,她将正式成为一个红溪镇居民,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但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却令她频频回头,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胳膊,让她犹豫不决。
可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啊。她想知道阿丽丝泰尔的死因,知道镇子的历史,知道战争的过去。这镇子太宁静了,宁静得太过反常。温蒂想起山间四季不枯的红枫树,草原上的灯塔,深不可测的迷雾……她早该明白的,可安逸的生活磨灭了她的好奇心,她屈服于这座小小的红溪镇中,任由时间麻痹自己。
好奇和谨慎在两瓣大脑上打架,如同一罐摇摇欲坠的水瓶。最后还是好奇心更胜一筹,脑中的水瓶倾倒在黑暗中发出激烈的声音,温蒂回过神来时,一支钢笔不知何时已夹在她的手上。
得到什么的同时也会失去什么,这个道理温蒂心知肚明。尽管镇长没有强调,但她隐隐察觉到了其中所蕴含的代价。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还不错。她心里想着,在镇长期待的目光中,在协议书的右下角写上了第一个字母。
“W。”
紧绷的大脑突然放松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抽走了自己的一部分,脑海中的完整画面像是缺了一块碎片,无论如何回忆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温蒂望向窗外,看着天空变得更加昏暗。
“i。”
写完这个字母却没有刚才那样的感觉,只是天空的颜色似乎变得更深了,仿佛要渗出血般。温蒂深吸一口气,钢笔继续在纸上留下清秀的墨水印。
“n。”
仿佛一把利刃斩断了挂念,关于来到红溪镇之前的记忆,温蒂脑海中全是一片空白,仿佛她就在这里出生、长大,一直都是红溪镇的一员般。天空蒙着一层淡淡的殷红,温蒂明白接下来的自己会是怎样的改变了。
“d。”
橙红色的光从窗外照进桌面。她颤颤巍巍写下这个字母,尽量让手保持平衡。脑海中所有的负面思想都被涤荡一空,她只记得红溪镇的温暖,舒适。这里是最适合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的故乡。
独一无二的故乡。
温蒂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使唤,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写下最后一个字母,不仅是精神,就连肉体上她也不可抗拒地成为了红溪镇的所有。她只能眼睁睁盯着自己的右手举起笔。她看到镇长露出了笑容,是历经漫长疲惫后释然的笑容,镇长肯定很高兴自己终于是红溪镇的一员了。
毕竟已经十年没有新居民了嘛。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温蒂看着钢笔一帧一帧靠近纸张表面。所有的记忆和思绪都凝聚在笔尖上,温蒂闭上眼,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应该吧。
门口一阵发动机的声响打断了温蒂的沉思,身体也在一瞬间恢复了控制。她没有理会镇长的眼神中的疑惑与惊惧。这个时间有谁会来拜访镇长?看镇长的表情,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记得今天没有邀请其他人啊?”
“我去看看。”
镇长让温蒂不用操心,但温蒂执意站起身。于是两人只好一起来到门前,开门却是赫克托的身影。
“镇长,你的快递到了。”赫克托抱着一个大盒子,他瞟了眼旁边的温蒂,又将视线转回镇长身上。
“需要我放进屋里吗?”
“不用了,放在这就行,我自己搬进去。”镇长显然是想快点打发赫克托离开,然而赫克托却移到了温蒂面前,从腰间的斜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温蒂。
“还有你的信,既然你人在这我就直接给你了。”
“哦,谢谢。”温蒂捧着手中的信,疑惑会是谁写给自己的,“我回去的时候会好好看的。”
“不用回家,就在这里拆开看吧。”赫克托给出了一个令她意外的回答。
“我觉得这对现在的你有点帮助。”
温蒂不知所以地望着赫克托先生,又看了看手里的信封。
信封表面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香,中间部分用清秀的字迹写了一行字:送至红溪镇——温蒂收。
她惊异地拆开信封,清香一下子拂面而来,却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有种令人平静的效果。
淡黄色信纸上写着这样的内容:
好久不见,温蒂。
从我们第一次相见到现在已经有几年了?两年?还是三年?虽然时间的流逝让我对过去那段往事越来越模糊,但看到你寄来的信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里仍然有某位金发少女的一席之地。我很高兴你能在我忘记之前写信给我,提醒我现在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走出生活的小村庄的。
在你离开后的时光里,我也离开了家乡,去到一个新的国家当记者,人们称这里为塞尔维亚。每天都有很多新的事让我目不暇接,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适应的,就如同一个话题可以让陌生人熟络起来一样,我们不就是这样认识的吗。
听说你在一个小镇里住下了,那个镇子我从来没有听过呢,所以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那边。也许寄过去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毕竟你不会停下你的旅行,不是吗?
如果你有缘看到这封信,有朝一日一定要来塞尔维亚来找我哦,一定哦一定哦。
我很高兴自己还记得你的身影,所以不要忘了我呀,说不定在未来我们还会碰面呢。
好久不见的
小夜
……
温蒂怔怔地望着信里的一字一句,摩挲的信纸的表面,莎纸传来厚实滑腻的触感,犹如水里的游鱼般顺滑。断片的记忆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中放映,曾经去过的村庄、成群的露鸟啄食面包屑、早餐店温热的面包和牛奶……还有一枚蓝莲花的胸针。
温蒂感觉的心被刺了一下,为什么看到那个胸针,自己的心会感受到刺痛?
她的目光迟迟停留在信纸的右下角。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如同烙印般压进大脑皮层,她的大脑像是装着沸腾的热水,水汽在脑内疯狂的搅荡,刺激着麻木的神经。
恍然间,这个名字成了一个支点,钉在了逐渐空白的纸上,然后化作一双手,牵扯着记忆的丝线,一点一点往回拉。
温蒂看着鲜红色的异样天空,那些离她而去的记忆宛如在天上随风飘荡的风筝,她捏紧手里的信纸,仿佛牵住了风筝的线。
“而现在,我要将风筝收回来了。”
温蒂转过头看着眉头紧皱的镇长,从容而微笑着歪了歪头。
“对不起镇长,我不能在协议书上签字。”
(七天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