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镇长,我不能在协议书上签字。”
温蒂的语气中带着漠然和无奈。
“如果签了自己的名字,我相信自己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她盯着镇长,眼神中闪烁出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光芒,将蒙在眼前的迷雾驱散。
镇长顶着如石头般僵硬的脸,沉默了片刻。
“这份协议书相当于一份契约。当你的名字留在纸上的那一刻,契约就已经签订成功了。”镇长摇晃着身子,想要稳住自己的脚跟。
“你现在已经是红溪镇的正式一员,而既然是契约,你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就猜到。”温蒂不屑地撇过脸去。
“原谅我没有提前跟你交代,但我们真的需要你。”镇长干瘪的嘴唇呢喃着,吐出粘稠的一句:
“所谓的代价,便是留下你的身体和灵魂。”
镇长本以为温蒂会惊讶地愣在原地,他对自己隐藏真相的事实供认不讳,而温蒂确实如他所料地扬起眉毛,但不是她的表情不像是惊讶,更像是确认了某种情况。
随即她像是在听玩笑般抬起头。
“协议书上的名字,我还没写完呢。”温蒂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弯弧。
“我故意写错了一个字母。我本来想将自己名字Wendy写成Windy,但最后一个字母没来得及写,留在纸上的只有Wind。”
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温蒂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所以被留下的不是我,而是风,这无处不在的风。”
合时宜的风拂过温蒂头顶,扬起她的金色长发。她看着镇长重新恢复镇定的表情再度变得不知所措。
“不,温蒂!”
镇长的口中爆发出悲凄的哀求。
“求求你在协议书上签上名字吧,哪怕是为了我的女儿,求求你……”
镇长的身子仿佛突然失去了灵性,他磕磕跘跘走向温蒂,四肢的动作逐渐变得不协调。黑色的斑点开始在皮肤表面蔓延,展现出令人作呕的细节。
腐烂的气味钻进温蒂的鼻腔,她下意识捂住口鼻,逐渐看清了对面那副逐渐靠近的消瘦身躯。镇长身上的衣物开始破碎,全身的肌肉都塌了一圈,撕裂的肌肉伤口中露出苍白的骨骼,吊在身体外的腐肉正不断向外流淌着暗红的血与难闻的体液。
“温蒂,不要丢下我们!”
镇长口中仍在喃喃低语。温蒂瞪大了双眼,右手下意识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了许久未使用的左轮。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镇长,而是一具会动的尸体。
她亲眼见证镇长后方的别墅,以及周围的房子,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腐朽、崩塌,仿佛被烧焦了一般。猛烈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温蒂惊慌地环顾四周。她感觉被房屋遮挡住的阴影似乎变得更黑了,黑色侵染了房屋,侵染了草地。而不详的红色占据了那些未被黑色侵蚀的地面。
温蒂迷茫地望向上方,天空被染成血红,看不到一丝云的身影,只有一个黑色的太阳高悬于空中,像是个诡异的眼睛,凝视着温蒂的一举一动。
黑色的太阳发出红色的光,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温蒂注视着那颗太阳,她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够正视这个诡异的物体。在她被黑色太阳所吸引的那那几秒,镇长的尸体来到了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喂,小鬼!”
一只手抓住了温蒂的肩膀,一把将她甩上快递车的副驾驶座上。温蒂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衡,坐直身子,看到快递员赫克托刚坐到驾驶座上的身影。
“赫克托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她妈管那么多,回邮局再说。”
他转动钥匙踩死离合,熟练扭动着档位。快递车流畅地倒出到外面的路上,然后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一路疾驰。
望着窗外,温蒂一脸茫然。外面的世界像是打上了一层地狱滤镜,仿佛被完美切割的红黑相间的色块。快速腐朽的房屋发出响亮的咔嚓声,在呼啸的风声中跟随着快递车的节奏慢慢塌下去。这副荒诞而离奇的景象让人觉得战争早已降临在此处,温蒂仿佛看到了火焰从废墟中升腾,无情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手枪已收回枪套,但握着枪的右手仍止不住地发抖。
街上零零散散的出现几个人的身影,却没有一个显露出人样。他们全都低着头,全身上下露出腐烂的伤口,混合着铁锈气味的恶臭在街上不断弥漫着。
那些人的视线追随着快递车,毫无表情地看着温蒂从身边经过。从他们空洞的双眼中,温蒂感受到一股透彻心扉的诡异。
好在那些人对车辆的经过不感兴趣。温蒂沉默地摇上车窗,她差点忍不住要吐了。
“这是地狱吗……”她发出不安的呻吟。
“没错,这就是地狱。”赫克托吸了口气,温蒂能闻到残留在车内的烟味。
“或者说是……冥界,更具体的说,是冥界与人界交界的地方。”
“冥界?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外面不是展示得很清楚吗,那些人早就是尸体了。”他朝窗外吐了一口水,言语暴烈,“整个红溪镇就是个幻象!”
温蒂回想着镇长那时的惨烈模样,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赫克托,他的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变成尸体的迹象。
“镇上的人都成了尸体,那你怎么没有?”
“很简单,我跟你一样没有在协议书上签字。”赫克托拉高了档位,两边的黑色房屋如硝烟飘向车尾的方向。
行驶在去邮局的路上,温蒂从没有感觉过路途如此的漫长。
尽管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赫克托却显得轻车熟路。他开着车穿过几栋被阴影完全笼罩的房屋,然后猛打方向盘,迅速经过一个拐角,继续加大油门跑了两百米。车辆不偏不倚停在邮局门口,两人以最快的速度下车,进入邮局后锁上了大门。
“我是不是差点把自己玩没命?”
温蒂扶着墙拼命呼吸着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直到她紧绷的神经重新舒展,她才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事物是多么离奇。
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血一样的天空。周围的建筑显露出阴沉沉的黑色,你难以窥探到除了红色和黑色以外的色彩。然而邮局的墙却保持着白色,虽然相较于外面,邮局里面也是差不多的昏暗,但温蒂仍能感受到内部的不同色彩。
红色,黑色与白色仿佛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温蒂只感觉疑惑与不解在脑海中堆积得越来越多。
“为什么邮局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还有红溪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连串的信息让温蒂难以消化过来,经过短暂喘息之后她还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
“赫克托先生,你其实知道的吧,毕竟你不是跟他们一样的尸体。”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懒得再隐瞒了。”
赫克托将上半身靠到窗前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确保没有任何人跟过来。他紧接着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用力按了两下才点出火来。他就着烟深吸两口,那副神情好像在做梦。
“红溪镇……以前不叫作红溪镇,事实上直到五十年前那场战争之后,红溪镇才算是真正建立起来,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红色的阳光洒进屋内,在地上映出菱形的轮廓,将赫克托的影子拉长到深处的阴影中。
“红溪镇跟外界的交往很少,以至于外面的人基本不知道这里曾经遭受过战争。没有什么游客会跑到这儿来观赏枫林,平日里只有邻镇的人偶尔来办事,或者负责采购农产品之类的活。”
“但你是例外。”温蒂提醒了赫克托一句。赫克托顿了一秒,他注视着温蒂的眼睛,随即继续说下去。
“没错,我是例外。一个地方即使再偏僻,想要完全不被人找到也是不可能的。我的国家对这个镇子的存在产生了很大兴趣。于是二十年前,趁着邮局建好的那段时间,我以快递员的名义被派到镇子里工作。”
“你是被派来的,而且在这里待了二十年?”
“嗯,这座邮局不是镇子原本的建筑,而是外面的人拉材料到镇里建好的。由于是我是外派过来的人,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在居住协议书上签字。”
赫克托的牙紧紧咬着香烟,盯着面前飘散的烟雾的他仿佛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眉间的皮肤挤压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等完成镇子里的任务,我就离开了。”
“你说的任务,不会就只是在邮局坐上一天……然后去送快递吧?”温蒂将信将疑反问道。
“如果我在你眼里只是这样的人的话,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赫克托没理睬温蒂话语中所带的不信任,“邮局的工作只是表面上的掩护。我真正的工作不是送快递,而是监视。”
“监视……”回想起之前遇到的各类事情,温蒂心里大概明白了个轮廓。
“监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你也察觉到镇里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吧。”
温蒂想起了灯塔,模糊而神秘的浓雾,以及山崖上的龙血树。
“所以你就在这里……监视了二十年?”
“难道你还想着怎么解决它吗?”赫克托似笑非笑地轻轻哼了声,让鼻腔里喷出的烟雾在屋内缭绕。
“监视的目的,并不代表着要消灭,现阶段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做到。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观察好镇里的一切,尽量将事态稳定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罢了。你应该还记得我复制包裹用的机器吧,这也是我把镇子里的所有快递检查并备份的原因。”
赫克托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将燃到一半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碎,直到看不见一点火星。
“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可以抹消去很多东西。你觉得红溪镇的人们经过了五十年的时光得到了什么?”
温蒂能感受到赫克托的无奈,他倚靠在宽大的前台,推开上面堆成小山的信件。这个把将近一半人生耗在红溪镇的男人,讲出了内心深处的秘密。
“红溪镇已经死了,但它却仍又活着。红溪镇的人们的生命早已定格在战争发生的那一刻,他们却认为自己没有死,并且以这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活了五十年。”
“我所要做的就是保持这种状态,我不能让红溪镇死掉,我得检查所有的包裹,以确保不会出现让镇民质疑自己存在的信息。如果有不利于镇子稳定的因素流转,那红溪镇很容易脱离我们的控制范围,就像现在这样……变成一副宛如地狱的景象。”
“我需要缓缓……”
温蒂捂着头,她的大脑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现在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们能做什么,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我们能离开镇子吗?”
“你可以试试,但我劝你别这么做。”赫克托盯着脚尖周围的烟灰,将视线伸向窗外,“特别是外面这个情况。”
“那我们怎么办?”
“等,等这些异常自己消失。以前每当有在协议书上签字的人出现的时候,这些现象就会持续十多分钟。但是这次……我不觉得它会自己消失……”
“是因为我没有写完名字的原因吗,导致契约进行到一半就中断了。”
“很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整个镇子可能会一直停留在这种状态。”
“那我们还等吗?”
“见机行事。”赫克托的语气充满了不自信。他看了眼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息一下,一阵阵聒噪的轰隆声穿过天花板对两人的耳朵进行了轰炸。
隔着窗户望去,血红的天空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群类似飞鸟状的物体。它们围成黑压压的一片,以规律的阵型朝镇子冲过来。
仔细查看,温蒂才发现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物体根本不是飞鸟。
一架架轰炸机从红溪镇上空呼啸而过,投出的炸弹落到建筑之间,发出一阵激烈的爆响。爆炸瞬间点燃了大火,浓烟滚滚之中,温蒂仿佛听到了怨灵的哀嚎。
温蒂和赫克托对视了一眼,迅速打开大门立刻冲上快递车。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赫克托踩紧油门,快递车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镇外面的方向驶去。
“可恶,这些轰炸机从哪儿来的,我之前从没见过。”
赫克托一边驾车一边避开路上的障碍。所幸炸弹并未对路面较大破坏,车子很快就开到了郊外。红色天空映照着灰暗的草原,孤零零的灯塔依旧矗立在远方,守望着后方的迷雾。
轰炸还在继续,透过后视镜看到红溪镇上方渐渐远去的火光,温蒂不知用什么表情来描述她刚才看到的一切。
灯塔顶端的灯室仍然亮着,灯光照在快递车的玻璃上,将两人的震惊与惊慌的面貌展露无遗。温蒂感觉这像是无言的嘲讽,又或是无声的监视。
赫克托没有停车的意思,他死死抓着方向盘,眼睛里布满血丝。温蒂察觉到赫克托准备做什么。
“你难道要冲进雾里?!!”
“这种情况太过异常,我必须得中断任务了。”
赫克托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怒吼一声,径直驶进灯塔后方的浓雾中。
快递车在迷雾中一直保持着前进的方向。温蒂不知道他们在迷雾中待了多久,但是灯塔的光却始终照在快递车的周围,仿佛在宣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原地打转、徒劳无功。
好在最后他们冲出了迷雾,当光线重新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视线中再次看到周围的草原时,他们才确认了一件不好的事实。
一座灯塔矗立在不远处的地方,跟两人刚才见到的那座一模一样。
温蒂下了车,走到灯塔跟前。灯塔旁边还有个用蓝色油漆刷过的路牌,她凑过去,看到上面的内容,就像失了神一般站在原地。
路牌上面写着:
前方距离红溪镇还有十公里。
(七天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