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闷响落在满是尘埃的干土地，仿佛锤击一般，打在温蒂的心头。
镜头在剧烈晃动一阵后重新恢复了稳定，展现出歪斜的树林和天空。摄像机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能运作，一定是卡翠娜紧紧将其抱在怀中的原因才能让它免遭摔坏的命运。
但即使从山顶摔到半山腰，卡翠娜也并没有立刻就死掉，温蒂还能从画面中听到她微弱的喘息。被风吹来的沙砾拍打着镜头，发出磨砺的声响。卡翠娜的一只手暴露在画面的右半部分，微微抽搐着。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两双穿着军布鞋的脚走进画面中央。
“她死了吗？”一个声音问道。
“大概吧。”另一个声音回答着，“毕竟摔成这样，即使丢着不管也没救了。”
温蒂听到两人收起枪，又踏着脚步离开了镜头。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的时间里摄像机的画面一直没有明显变化，除了缓缓流淌的暗红色的液体将地面染成一片血泊。
卡翠娜一直没有动静，她大概是死了吧。
温蒂这么想着，却发现放映机仍在继续工作。那带胶卷还没有放完，就这样一直反映着，重复不变的景色。
温蒂的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她将视线压回幕布，等待了两分钟，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温蒂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直到她看见有道红光从天边一闪而过。转瞬之间，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哈？”
温蒂睁大了眼，一旁沉默的卡洛斯紧皱着眉。异变的天空甚至影响到了周围的空气，紊乱的气体化成呼啸的风。镜头的画面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地面的尘土纷纷漂浮到空中。火烧云与沙土交织成一片红与黑，而透过其中，温蒂突然间瞥见了一个庞大的身影。
黑色的骨节一节节连接起来，形成一根长条的骨架。在骨架最顶端，那颗有着鱼一般曲线的脑袋两侧，爬行者用两颗透着光的眼盯着镜头，又好像在盯着镜头外的三人。
“是它！”
温蒂心里一惊，重心朝后方倒去，还好扶住了旁边的柜子才稳住身体。幕布的画面也正好在这时候消失，胶卷放映完了。
“那个东西……”爬行者出现在画面中的那瞬间，卡洛斯着实也被吓到了，但她的眼中却又闪着一丝光芒，那是身为记者发自内心的好奇吗？
“这就是胶卷的全部内容。”霍恩将幕布重新拉回天花板，他的声音沉重而沙哑，“视频最后那个神秘生物，曾经是困扰我多年的梦魇。是不是它将我的妻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可以亲眼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霍恩偏过头看向卡洛斯，棱角分明的侧脸如毛糙的棱镜，折射出他的沉默，他的沧桑，他的等待，还有他的无奈。
“我们不用再隐瞒这件事了，卡洛斯。”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温蒂的右侧，温蒂也随着他们的视线看去。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目光转过去的瞬间，温蒂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听到霍恩对自己身旁的幽灵——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孩，轻轻说了一句：
“阿丽丝泰尔，我们想知道真相……”
……
“嗯？”
阿丽丝泰尔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她看向霍恩，又看向卡洛斯，然后看向与自己一样迷茫的温蒂。
“你们……看得到我？”她弱弱地问了一句。
“阿丽丝泰尔，你什么时候出现的？还有……你们其实一直看得到她吗，霍恩先生，还有卡洛斯主编？”由于沉迷在幕布上放映的影像中，温蒂完全没有注意到阿丽丝泰尔的出现。
“啊，没错。”
卡洛斯主编落寞地点点头。
“不仅我能看得到，霍恩看得到，这座小镇里的所有人其实都看得到……”
这出人意料的话语从卡洛斯口中传来，不仅让阿丽丝泰尔，也让温蒂感觉有些发懵。
“只不过我们一直都装作看不到而已……”
霍恩闭上眼，发出一道浅浅的叹息。
“阿丽丝泰尔……”
温蒂担忧地看向阿丽丝泰尔。她站在门口，低着头捻着裙角，裙摆在她的手中微微摇晃。
“啊，原来是这样吗……”阿丽丝泰尔嗫嚅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原来大家都还记得我吗……”
她的嘴角抽搐着，身体的颤抖肉眼可见。“太好了。”她笑着吐出一口气，长发随着摇晃的脑袋开始微微甩动。
“卡翠娜为什么变成了僵尸般模样？”霍恩问道，“还有那个骨架状的生物，你应该全部都知道吧，阿丽丝泰尔？”
“嗯，毕竟这些事都因我而起。”阿丽丝泰尔很用力地点了下头，她的长发晃动得更加起劲，仿佛要随风而起般，温蒂注意到自己的头发也跟着飘了起来。温和的风不知何时穿过了敞开的房门，涌入这间不大的放映室内。
“那个生物……你们可以称它为爬行者，它由我的脊柱变化而成，现在则在温蒂的身体里。”
“真的吗？”霍恩和卡洛斯齐齐看向温蒂，“这种事情从来没听你说过。”
“啊啊，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温蒂苦笑着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即使说了你们也大概不会相信吧。”
“至于卡翠娜的事……我只能说，我很抱歉。”阿丽丝泰尔的眼神变得黯淡，在那个瞬间温蒂突然感觉她的身体变得很小很小，小到不可思议。
“我向神明许下了愿望，许愿让红溪镇变回原样，变回那个宁静祥和、没有被战争侵扰的红溪镇。幸运的是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看到摧毁的房屋开始复原，死掉的人们重获新生。然而卡翠娜却不一样……”
阿丽丝泰尔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回答酝酿情绪。温蒂盯着她的双眼，从那双灰暗的眸子里，温蒂看到的却是歉疚。
“卡翠娜当时并没有死掉，她还留着很微弱的一点气息，而这也是问题所在。死去的人们复活后并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死去，而卡翠娜不同，她还没有死，但是复活的赐福仍旧降临到她身上。她能完全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丝变化，每一颗细胞的增加，每一样组织的重组。”
“她即将死亡，甚至半只脚已经踏入死亡之门，但她仍旧活着，她的意识不得不承受复活时肉体重组的痛苦。在生与死的交替中，愿望的实现方式发生了扭曲，卡翠娜因承受不住复活的负担而崩溃，变成了如今这个似生似死的样子。”
随着阿丽丝泰尔话音落下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放映室中央的霍恩怔怔地望着看向自己的阿丽丝泰尔，愣了半晌。他瞪大了双眼，凸起的青筋盖过他粗糙的手背。他半张开的嘴嗫嚅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生与死的交界，卡翠娜遇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情况啊。”温蒂忧伤地偏过头，自顾自地说着，“她跌入了一个bug，一个神明的bug之中，成了这个系统之下的牺牲品。”
“我，我很抱歉……”阿丽丝也低下头。卡洛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根烟，任由烟气在放映室里缭绕，冲淡她心里不解的纠结。
不知过了多久，呆立在原地许久的霍恩才重新动起来。
面对着看向自己的三人，霍恩抽动的嘴再次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般，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让卡翠娜……安息吧。”
……
一个雨天，半山腰处。灰蓝色的山间，一切都沉寂无比。
霍恩站在卡翠娜的墓碑前，轻轻摸住眼前那位腐朽不堪、勉强保留着人形的女人的冰冷手掌。
“卡翠娜，我对不起你啊。”
霍恩深吸一口凉气，含情脉脉地望着卡翠娜空洞的瞳孔。
“温蒂，你的枪借我用一下。”
“嗯。”
站在一旁的温蒂抽出腰间的左轮，递给了霍恩。霍恩一手端着枪，在绵柔的细雨间，将枪口对准了卡翠娜的额头。
“这才是最好的归宿，好好休息吧，卡翠娜……”
一声枪响惊起山林鸟。卡翠娜的尸体缓缓倒在地上，与之一同破碎的，还有霍恩的心。
他满面涕泪地跪倒在卡翠娜的尸体前，最后一次拥抱了自己的妻子。
……
“卡洛斯主编，这带胶卷你准备怎么办？”
霍恩先生最后将那带胶卷送给了卡洛斯，现在的他已经用不上了。回去的时候，看到卡洛斯时不时盯着手里霍恩送给她的胶卷，温蒂便开口问道。
“啊，我准备好好保管起来。”像是卸下了某个负担，又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卡洛斯重重地舒了口气。
“而且我也会努力经营报社的，如果卡翠娜在天上看到的话，一定感到欣慰的吧……”
（忙，十天后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