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高悬于天空,以高高的山脊线为界将山脉划分为明暗两面。沿着处在阴影中的山坡爬到顶端,目光所及的景象除了山脚下成片的枫树林,从山腰流下汇聚而成的清澈河流,便是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红溪镇。
“你还记得红溪镇为什么被称作红溪镇吗?”
在山顶上举目远眺,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轻轻问道。站在她身旁的温蒂朝她看去,刚准备张开嘴唇,女孩的话就像云一样从口中飘出。
“这里的枫树四季红艳,无数落叶飘到河面上,远远看去就像是河水被染成了红色。”
“我知道的,阿丽丝泰尔。”
温蒂低头看着流经镇子的河流,身体在阳光的烘烤下微微发热。春天的尾巴即将离开,接手这里的是炎热的夏季。吹在身上的风依旧轻柔,可风中的气味却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某种不熟悉的感觉。
“镇子的存在还能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保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永远不会。”阿丽丝泰尔感慨道,“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只要你没有离开,镇子就会一直陪着你。”
“那我得赶紧趁着这个机会,把没有完成的事情全解决掉。阿丽丝泰尔!”
“嗯?”
阿丽丝泰尔扬起眉毛盯着温蒂的侧脸。温蒂没有转身,她的目光从山脚一直延伸,直到远处的红溪镇。
“好久没去拜访镇长了,我想着去看看他,也算是提前跟他告个别。”
温蒂转过头看着阿丽丝泰尔。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
走在去镇长家的路上,温蒂思考了好一会才想起,距离上次见到镇长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仍记得在那个漫长的秋天,那件改变小镇的事发生后,迟迟未到的冬天就猝不及防地降临在这个小镇上。
说起来很少有镇民提起镇长出门的情况。温蒂好几次都是在全镇规模的聚会上才见到了镇长,他站在人群面前发表演讲或是把控场面,但温蒂没一次见到他独自出门。也许镇长本身是个不喜欢出门的人,但温蒂对此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这种感觉在上次来到镇长家时她就有所察觉,而这一次……她似乎又再次回到了曾经的轨迹,如同脚下通向镇长家的路,之前的她便是从这里路过,现在也是如此。
提到镇长,也就是阿丽丝泰尔的父亲,温蒂本以为阿丽丝泰尔会对此表示排斥,然而她只是长舒一口气。
“你说的对,我们是时候将事情的一切给说清楚了。”
镇长依旧住在他的小别墅里,白色的墙壁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十分醒目。院子周围很安静,以前从这里经过时,温蒂偶尔能见到正在除草的园丁。除草机裹挟着被整齐割断的杂草,发出令人在意的轰鸣,就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青草茎干的味道。
不过现在温蒂一个人都没有见到,她径直走到镇长家的大门前按响门铃。片刻之后房门打开,露出了藏在屋内阴影下的镇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皮有一半耷拉着,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镇长你好啊。”温蒂被镇长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您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太好。”
“只不过最近老是失眠罢了,没啥大碍。”镇长点点头,他依旧穿着他那件引以为傲的西装,像是知道温蒂会来似的。他将门敞开,直截了当地让温蒂进来。
“有什么事进来说。”
他邀请温蒂坐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自己则绕过桌子坐在对面靠窗的位置。窗外投进来的光线打在镇长的后背,在他面前的区域形成一小块阴影。温蒂突然想起上一次来到镇长家时,自己坐的也是现在的这把椅子。两人隔着桌子凝神不语,屋内冰冷的气氛让温蒂感觉自己回到了去年的秋天。
“镇长,春天快要结束了。”
温蒂不紧不慢地说,两只胳膊抵住桌子撑起她的身形。
“这意味着你离开红溪镇的日子也快到了。”镇长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阴影里。温蒂看不见镇长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几乎听不见的喘息,以及身体传来的微微颤抖。
“大概什么时候走?”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永远不会。等离开的念头突然跳出来占据我的脑海,那时候我就明白我该走了。不过我这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为了另一个人。”
温蒂说完看向自己的左侧。顺着温蒂目光的方向望去,仅仅只是瞬间,镇长的眼神就从无神转变为震惊。
“阿丽丝泰尔?”
他看到了站在温蒂的身边的那位女孩,碎白的长裙下露出瘦削而白皙的肌肤,柔顺的长发宛如星空。面对自己的父亲,尽管女孩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温蒂还是发现女孩的眼角此刻已微微湿润。
“爸爸,好久不见。”
镇长极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阿丽丝泰尔也始终克制着感情。五十年的再会竟是如此平淡,可这份平淡却又十分厚重。两个人的对话就在这奇妙的平静中开始,坐在一旁的温蒂则静静看着这一切。
因这位女孩所引发的故事,理应让这位女孩来结束。
“阿丽丝泰尔,你能原谅我吗……”
“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因为……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你就不会死了……如果那时我们待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了,对吧。”
“你错了,爸爸。”阿丽丝泰尔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从战争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红溪镇的存在也持续了同样的时间。经历如此漫长的岁月,爸爸你肯定知道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吧,只是你没有挑明。镇子里的大家也心知肚明,不过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无视掉真相,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生活下去。”
“阿丽丝泰尔,我明白这座镇子早就应该消失了,但是……但是它不是又回来了吗!你看,这所有的一切都跟战争之前一模一样。没有建筑毁于炮火,没有居民死于战争,除了……”
镇长的心好像被刀割一般,他痛苦地停顿了片刻,艰难讲出下一句。
“除了你……我的女儿,你死在了那场战争中,就连尸骨都没有踪迹。本来我以为,我们真的逃过了战争,但你的消失真真切切,这个看似美好的红溪镇只不过是虚幻的梦。”
镇长拿起放在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下去。
“战争从未远离我们,只是我们不愿承认罢了。”
“不,你真的不清楚。”阿丽丝泰尔轻轻摇头。
“我很清楚!”镇长的酒杯砸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红着脸激动地说道,“我们本应该早就死去,可是现在却好好地坐在这里,为什么?因为这是神的眷顾!是神的怜悯让红溪镇得以复苏,是这位神给予了红溪镇居民新的生活。看着镇民们在街道上和谐地过着一天又一天,我明白为了大家,我也要让红溪镇存续下去。”
“所以你才让我签订协议加入这里呀。”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温蒂叹了口气,“还有之前那些加入的镇民。”
“没错,神的力量来源于信仰,所以加入红溪镇的人越多,这份力量也就越强大。但我们从不强迫他人加入红溪镇。”
镇长皱着眉头,郑重其事地强调这一点。
“只有真心想要留在红溪镇的人,将红溪镇视作故乡的人,我们才会让他加入。而这个举动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五十年来我们所接受的移民寥寥无几。但是为了维护红溪镇的存在,神的力量一直在消耗,为此我不免会感到担忧。”
“所以您才会一遍遍催促我确认自己的意愿吗,我现在算是能理解了。”频频点头之后,温蒂露出一抹苦笑,“只不过签订协议时看到的景象着实让人害怕啊。”
镇长又倒了一杯酒,用勉强的语气说道:“既然已经加入了,就有必要知道真相。只是没想到你的选择……哎,算了。”
“不过关于红溪镇,有一件事您确实不知道。”
“什么事?”
“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太可能,但阿丽丝泰尔并不是死于战争。”
听到这句话,镇长的双眼忽然间睁大开来,他怔怔地望着温蒂,又望向阿丽丝泰尔,拿在手里的酒杯迟迟没有送到嘴边,也没有放下。
“由我来告诉你吧,爸爸。”
阿丽丝泰尔深吸一口气,眼眶里泛着点点泪光。
“我跟神明定下了约定,以我的身体为代价,让红溪镇重新复苏。”
“……”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重量,阿丽丝泰尔盯着镇长呆滞的瞳孔,震惊、不解、遗憾、沮丧……似乎人世间所有的悲苦都浓缩到这两只布满血丝的眼中。镇长的眼皮随即一闭,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毫无生气地倒在沙发上。
“神明将我的身体剥离,重塑成这片土地,复苏的红溪镇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诞生。我的身体一直留在这里,从土壤到河流一点一点融入到这片大地之中,从未离去。只有失去了身体的灵魂在镇子里,游荡着,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凝滞的空气仿佛划开了一道口子,新鲜空气乘着风儿从窗外送进屋内,将一切阴暗的记忆涤荡干净。
温蒂眨眨眼,感受着风撩起她的长发。她看到镇长睁开眼睛,头上的白发摇摆得如白色的麦浪,而阿丽丝泰尔的长发依旧垂在那里。幽灵在白天一般没有实体,只有到了晚上才能以实体的形式与人接触。
“阿丽丝泰尔!”
镇长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女儿。尽管双手无法触碰,他还是做出拥抱的样子,将阿丽丝泰尔揽入怀中。“对不起。”他在嘴里喃喃念叨着,“五十年了,终于……终于……”
“爸爸,这不是你的错。”阿丽丝泰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只是我不敢让你们面对这个事实。”没有实体的泪滴落到地面上,又瞬间消失,像一个稍纵即逝的梦,顷刻间化为泡影。
“相信我,我能接受的。”镇长擦干自己的眼泪缓口气问道,“所以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在您借给我住的那栋闹鬼的房子里。”
温蒂从椅子上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对相拥而泣的父女。或许是害怕让人困扰,阿丽丝泰尔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曾经居住的房子里,因为这里有她最熟悉的东西,以及最珍视的回忆。
想到这里,温蒂轻轻歪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不过现在,我将她带出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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