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红溪镇最后一晚的经历,温蒂只有些模糊的记忆。美食,佳酿,聚会,舞蹈……她想不起在那个晚上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好像将菜吃了个遍,还喝了酒。世界在眼前晕晕乎乎地打转,醒来时就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窗外的天气正好,既不多云也不下雨,简直就是为出行量身准备。从恍惚中苏醒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其中发生的事情如梦似幻,哪怕温蒂想要从脑海中拼命搜寻相关的记忆,得到的也只有部分关于聚会的画面。她的大脑在那时太过兴奋,再加上酒精的影响,以至于陷入了深深的沉眠中,连自己怎么回来都不记得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温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强迫自己坐起身。艾比盖尔正好推开房门进来,看到刚起床的温蒂,她露出一个微妙的眼神。
“喔,你醒了啊。真巧我刚做好早餐。”
本来还有些头晕的温蒂听到这话惊讶地抬起了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艾比盖尔,这可完全不像你啊。”
谁知艾比盖尔露出一脸的不屑。
“谁叫昨天晚上某个人在聚会上喝醉了呢,你知道我和阿丽丝泰尔废了多大劲才把你搬回家吗!”
“啊这这……”被狠狠反驳之后,意识到自己的窘,温蒂的脸颊刷的一下子变得通红,她立马将头偏向一旁,呼吸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变得急促起来。
“原来我喝醉了吗……我都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该不会有什么让我社死的事吧!”
“放心,我记得就好。”艾比盖尔嘴角一歪,露出仿佛阴谋得逞的笑容,“第一次观察你喝醉的样子着实有趣,还有你在梦中讲的那些胡话,哎呀呀……该从哪讲起呢……”
艾比盖尔的话刚说到一半,温蒂像是起了应激反应似的跳起身子拉住她的手打断她:“别别别,别讲了!咱们吃饭好不好,吃饭好不好!”
阿丽丝泰尔早就坐在餐桌上就绪,招呼着两人过来。即使是在红溪镇的最后一天,温蒂吃的早饭与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三明治和几片吐司面包,一杯牛奶,如果饿的话就再加一根多加芝士的热狗。看上去简简单单,但对于温蒂来说这已足够丰盛。
以后可不会天天吃到如此稳定的食物了,取而代之的是风餐露宿的生活。温蒂不禁叹了口气,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吃完早饭,她掏出了自己那把许久未用的左轮,将其一点一点拆开,每块零件都仔细擦拭,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缝隙。新鲜的枪油渗入零件的缝隙间,轮盘发出了悦耳的空转声。温蒂极尽自己的虔诚将子弹一颗颗装进弹仓,扣上后盖,然后让窗外的光流淌在左轮的表面。
“曾经的新朋友,现在也成了老朋友。虽然在镇子里我只用你打过老鼠,但以后就要多多仰仗你了。”
所有的衣物和装备都被有条不紊地装进了那只白色的行李箱中,但温蒂依然不放心,又对着清单检查了一遍。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床头,却突然间停了下来,嘴唇讶异地半张着。
她看到艾薇儿送给她的那把吉他正安静地靠在床边。在红溪镇平凡而安逸的日子里,这把吉他陪着她度过了半年时光。如果要把这份礼物就此割舍在原地,那还真是……不舍得呢。
没有丝毫犹豫,温蒂迅速将吉他装进琴包,背在背上。她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视线在屋内不断地转移。她怀念充满食物香气的厨房,享受不完风与阳光的后院,被温暖包围的壁炉,充满历史气息的阁楼,以及那间抚慰自己疲惫的小小卧室。
“艾比盖尔,阿丽丝泰尔,我准备离开了。”
回过头仰视这座充满回忆的小别墅,温蒂的肩膀忽然一阵抽搐,眼睛里也不知为何充满了湿润的液体。这栋房子承载了她所有的生活的气息,而如今的她则要离开这里,重新踏上寻觅的旅途。怀念与伤感的情绪不禁涌上心头,越是去想,就越是难以移开目光。
不过在真正离开之前,温蒂仍有一件事要做。
她要用自己的双眼,好好地再看一次这个镇子。
各家各户门前的蜡烛都已经充分燃尽,没有看到中途熄灭的情况,这让温蒂暗自松了口气。大家应该都收到自己的心意了吧,而对于镇子存续的执念……他们会放下的,现在也该放下了。
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到,镇民们似乎有意避开了温蒂的路线。即使温蒂左顾右盼想要找到些许人们的痕迹,然而街道两侧的房屋里却看不到丝毫人类活动的迹象——没有炊烟,没有车鸣,没有喧嚣。留在空旷柏油路面的,只剩下温蒂平稳的脚步声,以及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响。
回头望去,阿丽丝泰尔并没有按照她预想中的一样跟上来,艾比盖尔也不见踪影。温蒂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成为了这个寂静世界里唯一流动的事物。
既然这样,那就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沿着熟悉的路走过公园,温蒂想起每逢节日,镇上都会在公园里举办大型的聚会。回忆中人们兴奋的喧闹和欢呼划过耳畔,温蒂瞥过头,将身体从热闹的空气中抽离开。
热闹只是短暂的。
踩在河边的草地上随风漫步,看着红色落叶从河流上游飘落。被阳光烘培的空气干爽而温暖,沁入温蒂的鼻腔,给她带来一种软绵绵的错觉,以及内心深处某种飘忽的惆怅感。
万物终有消逝的那天。
教堂在阳光下显露出庄重而宁静的身影,琉璃窗户闪耀着五彩斑斓的碎片。教堂投下的阴影将温蒂整个都笼罩起来,而她只是仰视着尖耸的屋顶,留下一抹目光便匆匆离去。
精神的寄托垮塌后,人们又将何去何从。
山上的枫树林依旧红艳,红叶随着风在空气中浮动,给大地染上了一层绵密的红色。这是红溪镇的奇景,是红溪镇的骄傲,是红溪镇的魂。红叶如火焰般漫天飞舞,身处其中的温蒂着迷得欣赏着这一切。
她是这场绚丽燃烧的最后一个见证者。
穿过茂盛的橡树林,行至山崖之上,平和的风在这个地方突然变激烈,甚至掀起遮眼的沙石,让温蒂的脚步也慢了几分。但温蒂依旧顶着风沙继续走,因为她知道,前方就是她的最后一站。
山崖的尽头,是一棵龙血树。
踏入树荫的庇护,温蒂抬起头。她终于站在了龙血树下,看到了如雨伞般水平铺开的茂密树冠,以及那位在山崖边缘眺望远方的连衣裙少女。
“阿丽丝泰尔!”
温蒂朝少女喊了一声,她的声音与风产生了共振,在空气中呼呼作响,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阿丽丝泰尔愣住了片刻,循声回头,发现到来的是温蒂后,她自然而然向右歪过头,脸颊上却洒满了如枫叶一般的笑容。
“你找到我了呢。”
阿丽丝泰尔的话语很轻,像风一样,但温蒂还是能听出这轻描淡写间夹杂的一股淡淡的忧愁。
与自己的离别不同,对于阿丽丝泰尔来说,红溪镇在心中有着的意义。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红溪镇就是她世界的全部,以至于成为了自身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红溪镇哺育了我,我也用身体哺育了红溪镇。生于此,葬于此,我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再好好看一看这个地方。”
阿丽丝泰尔浅然一笑,朝着温蒂伸出右手。
“让我再好好看一看我的故乡。”
“当然。”温蒂点头拉住阿丽丝泰尔递过来的手,“毕竟这里也算是我的故乡,第二故乡。”
两人回望了龙血树一眼,牵着手默默朝山下走去。就在这一刻,她们身后的龙血树开始悄然发生变化。树枝和树叶逐渐化为碎片,随后变成看不见的颗粒,紧接着树干和树根也开始崩溃,变成如水蒸气般细小的粒子。整棵龙血树就这样消散在了空气中,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龙血树……消失了?”
发现异常的温蒂再次回头,映入眼帘的却只剩下荒芜的沙石。她转而将目光投向阿丽丝泰尔,但阿丽丝泰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因为你心意已决。”
受到影响的不仅仅只有龙血树,红溪镇各处或多或少都出现了这种情况。温蒂走过的橡树林开始腐朽倒塌,山上枫林的树叶也开始大面积的脱落。她亲眼看着桥下的河流干涸,看着田野里的植物迅速枯萎,就连街道两旁的建筑也在逐渐崩毁,只留下一堆堆不成形的碎石。
每经过一处地点,那里就会随着温蒂的离开而迅速消失。在逐渐崩毁的红溪镇面前,温蒂终于意识到一点——红溪镇的结局快要到了。
她不敢再回头看,也不想看到这个接纳了自己一年的小镇就这样消失。她纠结着,心口一阵一阵地疼,仿佛某种有规律的绞痛在拷问着自己的内心,以至于让她变得如此犹豫不决。
地面不断震颤,崩溃的小镇到处都传来巨响。不知不觉间,兜兜转转一圈后,温蒂回到了自己的别墅门前。
她抬起头仰望着这栋两层小别墅,感觉自己在仰视某种遥不可及的存在。她的右手忽然间被紧紧捏了一下,转过头来看,阿丽丝泰尔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后继续将目光投射到别墅身上。两人紧紧握着手,就这样看了好一会时间。
“如果我在某个国家定居下来的话,我一定要建一栋这样的房子。”温蒂释然地说道,“不仅有后院,有阁楼,还有壁炉,就跟我们眼前的家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更希望你建一栋不一样的房子。”
阿丽丝泰尔眨了眨眼。
“去建一栋真正属于你的房子。”
“这样吗……”
再多的感叹与畅想也只能到未来才能实现。温蒂的视线重新回归了道路,一阵巨响从耳边呼啸而过,温蒂的屋子不断地瓦解崩溃,她甚至能感受到碎片掀起的气浪拍打自己的后背。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向前跑。
行李箱的轮子拖着沉稳的步伐,温蒂拉着阿丽丝泰尔的手,在笔直公路上奔跑着,一直跑出房屋密集的住宅区。道路的两侧渐渐被青草覆盖,在绿茵的围绕中她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眼直视着前方。
那是一条通往镇外的公路,与周围的草原平齐,远远望去就像是在草原中剪开一条笔直的线。路中央聚集着一大堆人,不用看清人群的面庞,温蒂也清楚他们是谁。
镇长、玛格丽特、苏茜、艾薇儿、玛尔特,还有赫克托和弗里克……红溪镇的所有居民都集合在了这条路上。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仿佛要去参加欢送会似的,一看到看到温蒂出现,安静的人群便立马热闹了起来。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吧。
“大家是准备要去参加欢送会嘛?”
尽管心里一清二楚,但温蒂仍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没错,欢送会!说到欢送会就不得不提起披萨和啤酒!”彼得老爹一下子来了兴致。
“有一说一,能参加自己的欢送会是一件很酷的事。”莫里亚蒂吹着口哨,一把搂住旁边的茉莉,“或许有时间我们也可以办一场,给你一场,给我一场,之后我们还能办个和好会!”
温蒂笑了笑,看样子这两人处的还不错。突然间她看到玛尔特从人群中窜出来,拉着温蒂来到人群中央。
“温蒂,离别的时候可是要留个纪念的哦。”
“玛尔特说的没错。”报社主编卡洛斯正在调试相机,“趁着最后的时光,我们得赶紧拍一张合照,把镇上所有人一个不落地都拍下来。”
她向温蒂做出一个向右的手势,“温蒂你朝右边站过去一点,然后镇长也过去一点,留个空位。大家可别忘了,阿丽丝泰尔也在这里呢!”
“欸!”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阿丽丝泰尔有些惊讶,拉住温蒂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这一切都被温蒂看在眼里,于是温蒂拍拍阿丽丝泰尔的脑袋,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
“跟你爸爸靠在一起吧。还有就是,大家都很感谢你。”
“阿丽丝泰尔!”是镇长的呼唤。
阿丽丝泰尔循着声音转过头。镇长看上去相比之前显得更加苍老,他用温暖的手掌在阿丽丝泰尔头顶摩挲,轻轻说道。
“谢谢你,阿丽丝泰尔。还有也要谢谢你,温蒂。”
“镇长……”
温蒂注视着镇长的面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更多的感谢语打破了这份沉默。
“谢谢你们!”
“谢谢你,阿丽丝泰尔!谢谢你,温蒂!”
其他的镇民们纷纷念出了两人的名字,异口同声的话语汇聚在一起,回荡在风中,其中夹杂着的鼓舞、喜悦、感激、不舍,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风儿吹进温蒂的心房,像是打翻了五味药般,温蒂的眼角又湿润了。
“我果然还是离不开风啊——”
擦干眼角的泪水,温蒂微笑着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大家准备好,要开始拍照了!”
在调试了各种角度后,卡洛斯终于满意地抬起头,设置好自动快门后便急忙跑进人群之中,口中还不忘数着倒计时。
“大家笑得开心点,三!”
所有的人都屏息着,不约而同盯着照相机凸起的镜头,等待着那一刻。
“二!”
等待着一切终结的那一刻。
“一,茄子!”
咔嚓的快门声响起,一道白光淹没了温蒂的视野。
……
照相机的闪光灯好像涨潮的潮汐一般,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而在退去的同时也带走了周围的喧哗。
等温蒂从眼前的白色中缓过神来,照片早已从照相机的下方吐出,轻轻落到草地上。
她将照片捡起,红溪镇一百多位居民的身影凝聚在这张薄薄的纸片里,每个人的眼睛都始终望着镜头,脸上都溢满微笑。
当然温蒂也不例外。
照片的背景后面,红溪镇的轮廓若隐若现。温蒂下意识抬头看向镇子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红溪镇的居民消失了,房屋消失了,田野、河流、以及漫山遍野的红枫林……所有的一切宛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红溪镇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也许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只不过到现在温蒂才醒来。
身后传来一阵引擎的声响,一辆老旧的快递车停在了温蒂身边。摇下的车窗内露出两个熟悉的身影,以至于让温蒂惊讶地发出疑惑:
“赫克托,还有弗里克!”
赫克托和弗里克各叼着一根烟,对温蒂说道:
“红溪镇的事就算是结束了,但导致红溪镇出现如此异常的真正原因我们还没找到。等我们回国汇报完情况之后,或许能知道其中的真相。”
“从此以后,我们与这里再无瓜葛。”弗里克对着窗外弹了弹烟灰,话语中透着些许落寞,“我们现在准备去周围的镇子里补充物资,要我们搭你一程吗,小姑娘?”
温蒂点了下头。
“谢谢,我们也要踏上新的旅程了。”
行李箱在地面滑出温柔的摩擦,背上的吉他仿佛要被风弹响,蓝色的风衣随风摇摆,那头如太阳般耀眼的金发也在风的影响下散开来,远远望去形成了一面告别的旗帜。
曾经那位独自前行的少女此刻已经焕然一新,等待着她的也将是全新的旅程。
与快递车的距离越来越少,温蒂的心却感到越来越不舍。走出两步,她便回头望去。她永远不会忘记这片郁郁葱葱的草原,曾经是承载了她一年美好回忆的温柔乡。
“再见了,红溪镇。”
登上快递车,温蒂用深情的目光最后一次看向这片大地。她的嘴角微微张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语,诉说出自己一直以来没有说出口的、最诚挚的心声:
“再见了,我的第二故乡……”
引擎声渐渐淡去,原处只留下郁郁葱葱的青草,以及哀伤的风声。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