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咖啡散发着浓郁的热气,温蒂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她咂咂嘴,在咖啡浓郁的苦涩中,那段记忆也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我初次去到那里,是在三天前……”
三天前的回忆实在说不上什么有趣。温蒂还记得,那时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阴天,一副快要下雨却又无事发生的错觉感。远处的巨大城墙立在温蒂视线前方,展现出沉重的压迫感。墙壁表面没有经过任何粉饰,灰色的混凝土直接暴露出来,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远远看去仿佛成了个巨大的天幕,将整个国家盖于这片灰色的穹顶之中。
城门没有如预想那样紧闭着,反而完全张开。就连印象中有人驻守的岗亭,此刻也完全见不到任何人的痕迹。在无人回应的寂静下,这些安检设施都显得可有可无。
既然不抗拒任何人的到来,为什么要建造城墙呢?温蒂只觉得有些好笑。
“小家伙,我们走吧。”
狸花猫左顾右盼着,好奇地目光落在高大城墙四周。温蒂轻轻拍了拍它,示意该前进了。狸花猫才盯着温蒂的手,挺起身子,跟着她踏入了这片被称为“孤独者之国”的土地。
然而即使被称为“孤独者之国”,这里给温蒂的初印象却与其他的国家没什么不同。
这个国家也有用钢筋水泥建起的高楼大厦,繁华街道上的人来车往也是常态。街上到处都是聒噪的叫卖和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白领。阴冷的天空下,建筑物的表面仿佛都笼罩着一层灰色的雾,像是一张充满年代感的老照片,又或者一副不知道是什么主义的画作。充斥整个画面的冷色调逐渐动了起来,而温蒂的内心则滑进这沉闷的灰色。
如果硬要说这座灰蒙蒙的国家有什么特色的地方——额,温蒂也只能摇摇头,没有特色也算是一种特色吧。
“总感觉有些违和呢——这个国家的人真的孤独吗?”温蒂抚摸着猫的后背,狸花猫听话地躺下眯起眼睛。
“嘿,小家伙。我感觉我们来错地方了。”
“喵——”狸花猫歪着头,一脸无所谓地打着呼噜,似乎在说它并不关心温蒂的选择。
虽然被称作孤独者之国,实际上温蒂并没有在国家里感觉到几分所谓的孤独,至少在她遇到的人中没有出现。她特意挑了个人多的地方吃饭。她去的是一个自助餐馆,只需要多花点钱就能够爽吃和畅饮一番的宝地。由于带着猫,温蒂只能在餐馆外面外面的餐桌上用餐。不过即使在外面也坐满了人,温蒂端着一大堆盘子,经过询问后和其他两个男人一起拼在一桌。
“嘿,欢迎加入我们的用餐。”偏瘦的男子举起酒杯,率先打开了话匣。通过他的对话,温蒂知道了这两个男人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
“我叫托纳森,他是乔尼。”偏瘦的男人用酒杯朝另一个男人的方向指了指。
“我是温蒂,从国外来的。”
“哦哦,如果不去理会那行李箱的话,我可真看不出来。”托纳森笑着跟乔尼碰杯,然后满满喝上一大口。
“为什么来这个国家?”乔尼拿起块鸡腿问道。
“听外面的说,这里被称为孤独者之国。我来参观的目的之一,也就是来看看这里的人究竟有多孤独。”
温蒂的话让托纳森和乔尼相视一笑,两人又喝了一口啤酒。
“那你可就误会了,人们来到孤独者之国可不是为了寻找孤独,而是为了摆脱孤独。”
“没错没错,正是因为大家曾经都孤独过,对其他人的孤独也会感同身受。大家互相了解彼此之后,孤独也就自然消失了。”乔尼摊开手,在他的身后,无论是聚餐的人们,还是逛街的人群,大家都有说有笑,全然一副其乐融融的氛围。
“你看看这街景,大街上这哪有人感到孤独呢。”
乔尼说的没有错。温蒂吃完饭后又去逛了几个地方,无论是路人还是店里的服务员,遇见的人跟她的交谈都很愉快。她有时会多跟服务员说两句,也会跟其他的顾客交谈,找人问路的时候也会聊一聊各自的兴趣爱好什么,相处下来的结果是大家都很友善,没有看到温蒂心里所谓的孤独者的那种印象。
“果然跟他们说的一样,大家的生活丰富多彩,看上去一点都不孤独嘛。”
温蒂感叹着穿过商业区,前面是一片拥有广大区域的居民区,楼与楼之间林木层出不穷。不过天太暗,光线不足导致树木呈现出一大片黑压压的幕帘。空气像是掺满了石灰粉,每吸入一口都令温蒂的身体发闷。
远离了繁华的商业区后,周围的行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几乎没有会在街道上驻足停留。一条河将密集的居民区划分为两部分,只依靠着几座桥维持着两边的联通。温蒂不想在此处多待,便加快步伐,走到桥边时她却放慢了脚步。
桥中央靠近栏杆的地方有个男人。他靠着栏杆,手上的烟静静燃烧着,释放出忧郁的烟絮。他没有出声地叹了口气,把吸完的烟一丢,接着两手抵住栏杆拼命地抬起身子。
温蒂看到他上半身在栏杆外晃荡,两腿抬得很高,接着两条腿都跨过了栏杆。明眼人都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整个人站上栏杆眺望着远处,眼眸中反射出这座阴暗国家的神秘一角。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看到他挺起胸膛,做出弯腰的动作,然后深深舒了口气。
“喂!你在做什么!”
温蒂立刻用平静地语气制止男人的行为,但她耸起的眉毛让她的表情看上去没有那么平静。
男人随即停下来动作,朝温蒂这边转过头。温蒂则吃惊地望着男人的脸。
“托纳森!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刚才还坐在一起吃饭来着。”
“啊,是你啊!”托纳森笑了笑想要缓解这份尴尬,“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我想跳下去。”他面无表情说着这番话语,与刚才展现出的外向完全不一样,让人不禁怀疑托纳森是不是换了个人。
托纳森轻轻叹了口气。温蒂仿佛感受到他肺部的气息从呼吸管喷出,在空气中产生微弱的震颤。搅动着空气中的石灰粉。狸花猫在温蒂的脚边,用爪子轻轻挠她的裤腿,仿佛在表达自己的不安。
温蒂的目光聚焦在托纳森身上,紧张地盯着他慢慢缩回了身子,直到他的双脚完全回到桥面的石板。
“放心吧,我现在不会跳的。”托纳森露出一副没事人的表情。
“至少不会在有人的时候跳。”
“你为什么要跳?”温蒂走上前,语气中带着的不是愤懑,更多的是疑惑,“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跳的必要。”
“呵,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嘛。”托纳森又抽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为了摆脱孤独。”
“但你们国家的人不是摆脱了吗?”温蒂摇摇头,“街上找不到孤独的人,周围的一切都与其他国家一样热闹。硬要说的话,你是我今天见过的第一位表现出垂丧的人。”
“是吗……不过有一点你没说对,找不到并不代表没有。”
托纳森靠在栏杆上弹了弹烟灰。“我先问你,你觉得你是一个孤独的人吗?”
思考片刻后,温蒂皱了皱眉头。
“你问我的话,我肯定回答不是。”
“没错,毕竟我们才认识不久。”托纳森干笑了两声,“无论你说的是否是真话,对于我你肯定是有所隐瞒的,对吧。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内心的本质。”
“……”沉默片刻后,温蒂开口了,“出门在外,总要留个心眼不是?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种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
“非常好,你的回答就解释了这个国家目前的现象。”
“你的意思是大家都没有坦诚相见吗?也就是说……”温蒂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往前走了两步,试图能更加看清楚些托纳森的脸。
“所谓的热情外向都是装出来的吗,人们并没有摆脱孤独,而是将各自的孤独都隐藏了起来。”
她看着托纳森的侧脸,看着这个大概二十四岁年纪的男人微微颔首。
“只有孤独的人才想方设法着要摆脱孤独,人们都希望在此处寻找能摆脱孤独的方法。我曾经也抱着这种心态尝试过,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托纳森吐出一口灰色的烟,烟雾很快就完美融入进周围的空气中。
“因为孤独太复杂了。”
“哈——”仿佛看穿了男人的内心般,温蒂缓缓吐出释然的气息。她向前两步,跟托纳森并排站着。河流尽头的天空依旧是灰暗一片,就如人们头顶上的阴霾挥之不去。
“旅行的时候,我听过很多人倾诉他们自己的孤独。我见过一个独自在沙漠中生活的人,他说没有人陪伴就是孤独。我遇到过实现了财富自由的暴发户,他认为失去了奋斗目标就是孤独。我还见过一个失意的交际花,他跟我哭诉着说,孤独莫过于你能跟所有人相处得很好,而你却感受不到其他人的真心。”
“深陷孤独的人们带着摆脱孤独的期望来到这里,大家天真地认为既然是同样被孤独所困的人,别人一定会对自己的孤独有所共鸣吧。但很可惜的是,每个人孤独的原因不同,而想要理解他人的孤独就更难了。”
温蒂转过脸看着托纳森,指了指他右手上即将燃尽的香烟。托纳森立刻丢掉烟头又拿出一根,不过他没有点燃,只是夹在两个手指间,听温蒂继续把话说下去。
“既然他人无法理解你的孤独,那你也没必要跟别人袒露心声了对吧。所以大家都默契地将自己的孤独藏起来,换上一副外向的面孔。然而大家越是用这副虚假的外向与他人交流,自己心里的孤独感就愈加强烈。当这种孤独越来越多,它就成为了凌驾于个人孤独之上的一种群体现象,成了每个人头上挥之不去的阴霾。于是,这个孤独而又不孤独的‘孤独者之国’诞生了。”
“我大概明白这个国家为什么是灰色的了。”温蒂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拉着行李箱转头离开。一直沉默的狸花猫也跟着温蒂的脚步走去。不知何处吹来一股萧瑟的风,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就连空气中灰色也被撼动了几分。
“你想要继续往桥下跳的话,我不会拦住你。”临走之前温蒂回过头,对着仍愣在桥边的托纳森说道,“如果这能让你摆脱孤独的话。”
……
“我不知道那个人最后到底有没有跳桥,因为我马上就离开了那个被称为孤独者之国的国家。”
温蒂喝完杯子里的咖啡,随即便站起身收拾好东西。
“故事说完,也到我该上路的时间了。”
“这么快,我还想多听你说些呢。”隐居在森林里的雕塑师惊讶地拿起咖啡壶,想要给杯子填满咖啡,被温蒂宛然谢绝了。
“不用,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认为的孤独与其他人相比,其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谢谢您的款待,我先离开了。”
温蒂刚走出两步,就听到男人叫住她的喊声。
“等一等,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哦,什么问题?”
温蒂疑惑地回过头。沉思了片刻后,男人问出了他的疑问:“既然你去了孤独者之国,是不是代表着你的心里也感到孤独呢?”
“有意思,那个准备跳桥的男人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温蒂敲打着自己的下巴,抬着头思考着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嘛……首先,我是个旅人,会去哪里纯看我的心情。其次,旅行的过程中难免会感到孤单。不过有一点我能很确定的告诉你,我只是孤单而已……”
她转过身来,朝着男人回眸一笑。
“但是我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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