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尖塔的斜影映入卡莉特尤伦斯的眼帘时,夜的大幕已经降了下来,村子被大雪覆盖着,城堡屹立在山岗上,在浓雾和黑暗的笼罩下,一切都变得缥缈了起来。远方的冻土回荡着的那些微渺的乡音,不等她侧耳倾听,残存一瞬便随着这凛冬的风飘向了夜空。还不过六点,天已经彻底黑了,自那间挂着破木招牌的酒馆门口顺着大路往北走半个钟头,能看到那座染了一层浅白的木桥,桥下的水呆愣愣缓缓地颤抖着。她顿了一顿,往前走了几步,倚在木桥的凭栏上仰视着空洞的天宇。不一会,马蹄哒哒,背后一阵粗鲁污秽的叫骂打破了这短暂的静谧。她怒上眉梢,手扶剑柄如狼顾首,斗篷下鸢纹剑鞘叮当作响,然而当看到那张天寒地冻中因酗酒而发紫消瘦的脸时,她还是软下心,无言地为身后旅商的车马让出了路。
从离开王都开始,这样的日子不知已经持续了多久,曾贵为公主的她因立储之争流浪有年,现如今,长兄成了次兄的刀下鬼,次兄发帖召她回王都,承诺保证她的安全,但她却再也不会相信权柄驱使下兄长的虚言。从尤伦斯的王都赛迦一路向北,便可在诺斯湾乘商船横跨波罗的海,前往欧陆,她此行的目的正在于此,她再也不愿在这充满纷争的土地上逗留。现在,离诺斯湾仅余百里,她却精疲力竭,只得寻找旅馆住下,待修养一日,而后启程。
过了木桥,往前走三百米就有一间装潢看起来还不错的小旅馆。卡莉特推开门,一阵暖气便扑面而来,让她那阴冷的身子舒爽了不少。大厅里,炉火映红了酒徒们的笑脸,女人们捂着嘴笑谈家长里短,膀大腰圆的老板安坐在柜台内,低头在账本上奋笔疾书,一个高大的男人靠在柜台上,小口地抿着酒,不时向老板搭话。卡莉特抖了抖身上的雪,进门径直向柜台走去。
“一个人,普通客房。”
“10尤伦斯。”
卡莉特从跨上的袋子里掏出一枚硬币,准备递给老板。而这时——
“喂!女人!你是女人吧!”
从身后传来了好事者的声音。
卡莉特的手停在了空中。
“女人穿着斗篷干什么,遮住自己的丑脸?掀开让老子看看你长什么样。”
这样的事情,卡莉特在旅途中经历过多次了。无论是以教徒的身份来解释装束,还是严辞拒绝,都没什么用。不知为什么,只要听到卡莉特的声音,那些低俗的市井酒徒就会络绎不绝地出现,烦扰她本就不平的旅途。卡莉特不发一言,静静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希望男人自知无趣离去。
“没反应是什么意思啊?让老子看看,快!”
男人一把掀开了卡莉特的兜帽,一头金发随即在帽下散开。男人的目光被那头因常年漂泊而沾了些许污渍的金发吸引,从发旋向下,本应因脏污而变得油腻的短发却如秋日溪流般柔顺,不过两秒,发尾落在了卡莉特的颈根。男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觉她的剑锋已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喧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娘们,你!”
“滚,不想死就滚。”卡莉特压低了声音,沉沉地说。
男人惊慌失措地逃出旅店,卡莉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把兜帽拉上,收回剑锋,端庄地朝着鸦雀无声的人群躬身行礼。
“不好意思,惊扰各位了。”
有时,围观的人们才从惊愕中慢慢恢复了原状,喝酒打趣,旅店又热闹了起来,她听到动静,才直起身来。
“老板,10尤伦斯。”说着,她将手再度伸向老板,却发现有哪里不对,她一看,刚还在手中的10尤伦斯银币已经不知掉到了哪里,她身上只剩下些零散的铜钱了。
“不好意思,等我找一下,应该掉在附近了。”她俯下身,在黏糊糊的木地板上摸索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硬币。
“不用找了,我刚捡到了。”
出声的是那个高大的男人,他把一枚十尤伦斯的银币按在柜台上,小口抿着酒。卡莉特起身,仰面看向他。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头发凌乱,身形健壮,穿着一身做工精细却发陈泛黄的奇装异服。
“感谢。”卡莉特微微颔首,轻声说。男人反应很平淡,斜眼打量了卡莉特一番,便又看向前方,安然地享受那一小杯怎么喝也喝不完的酒了。
卡莉特在柜台买了块面包,进了客房。她把一身厚重的行头卸下,也顾不得地板肮脏,就丢在了地上。她一头倒在床上,啃着面包,想着明天的计划。
“明天就能到诺斯湾了,坐小船的话……大概要五十个尤伦斯,但是小船主没钱请佣兵,遇上海盗就不好了。坐大船则要一百二十个尤伦斯,而且食宿全包……”卡莉特从颈子上取下故去母亲赠予的项链,“把这个卖掉的话,能值多少钱呢?”
哀默浸染了狭窄而寒冷的客房,疲惫和忧虑重重地压在卡莉特的眼皮上,使她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开锁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迅速起身从床上翻了下来,拾剑,出鞘,摆好架势,然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谁?”
开锁声戛然而止。
卡莉特的心猛地悬了起来,“是小偷吗?是知道被我发现放弃了吗?但是没有离开的脚步声,人还没走。”她提高了警惕,俯身执剑蓄势待发。
“那门外的人为什么停了下来?是觉得我可能半睡半醒想等我睡去再行窃?还是被我吓到不敢轻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这时,开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卡莉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秒后,清脆的咔嚓声传来,随后则是推门进屋的声音。
“原来是住在对面的人开锁的声音……”卡莉特松了口气,她起身长嗟,收剑入鞘,放在了床边,伸个懒腰,正准备倒在床上续梦——
而歹徒破门而入。
一个宽大的身影一闪而过,木门断成两截,重重地砸在了对面的墙上。她来不及再去拿剑,就被压在床上捂住了嘴。她以削肉啖骨的气势死死地咬住对方的手,一股腥锈味的热流随即淌过她的脸颊,而对方却丝毫没有动摇。卡莉特这才意识到此番不同往日,她面对的并非普通的地痞流氓,而是死命狂徒。她拼尽全力用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给歹徒的下巴来了一拳,他的力量减弱了许多,但卡莉特仍然没法挣脱。她趁着他没缓过劲猛一侧身,抽出别在腰后的匕首,一狠心,扎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时屋内鲜血四溅。男人瞬间脱了力,趴在了她的身上,她一把推开尸体,用男人的衣服胡乱的抹了抹身上的血迹,利索地穿戴好行头往屋外奔去。
“干得不错,卡莉特.尤伦斯。”身后传来低沉嘶哑的男音。
卡莉特心里一惊,拔剑回望,但还没能看清对方的面目就挨了一级重击,顿觉头晕目眩,意识昏沉。她竭力将仅存的一点意识从这冬夜的黑暗里抽离出来,却发现浮现在自己脑海的是母亲过世时苍白的容颜。
对卡莉特.尤伦斯来说,从她趁着夜色自西门逃出王都的那天起,就不存在无梦之寐。每个夜雨淅沥的晚上,伴随她的只有如同现实一般残酷而压抑的梦,她的梦与美无缘,无非那些肮脏阴暗的小巷中阴笑着的喽啰,森林里觊觎她性命和囊中锒铛的强盗,秋夜寒流中令人心惊胆战的暗礁,冬日山间使人两股战战的狼嚎,还有王兄在晚宴上的笑容。
而今日,她却看见了母亲那双纤嫩华贵的手,那双她无数次紧握的手,携她成人的手。那些午后园中欢悦的日子浮现眼前,母亲为她而造的温室阳光和煦,奇珍草植不可胜数,她曾在其中与母亲欢闹嬉戏。日月迁延,母亲不复花容,失了宠信,于冷宫中为贼人所害,她的人生也随之走向了低谷。一年前,父王过世,次兄德鲁斯得到邓尼金将军的支持,于中庭布宴,引哥萨克入王都,将赴宴的长兄及其党羽满门诛杀,卡莉特事先得到消息,才得以在他们入城之前逃走。她原来从未想过,兄长会吧自己逼到此种境地。
母亲的身影使她于梦中流连忘返,直到晨雾消殆,朝日东升。
卡莉特撑起沉重的眼皮,苏醒了过来。她身处于一间陈旧,杂乱的屋子里,环顾四周,能看到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但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她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一双小巧的镣铐拷在了一根柱子上,镣铐撞在柱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醒了。”低沉的男音从隔壁房间传来,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一片黑暗中被她刺穿了脖子的男人终于现身。
“是你。”卡莉特瞪着他。
“嗯。”站在卡莉特面前的,是那天在吧台前饮酒的男人。
“你假装捡到我的钱,意在让我住进客房方便你下手吧,下作的混蛋。”
“没错,很简单的伎俩,不过以我足够强为前提。”男人对卡莉特的激愤报以漠然。
“足够强?是指被我刺穿了脖子吗?”卡莉特轻蔑地笑着。
“那确实是我疏忽了,但这种疏忽是常有的事情,我早已经习惯了。无论怎么说,不死的体质也是我没法抛弃的能力……”
“你是不死族吗?”
“不,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
“你已经对我动过手脚了?”
“啊?”
“别装傻,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我的身体吧?还是说你不喜欢跟睡着了的人做?”
“你太自恋了吧,卡莉特.尤伦斯。”男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少胡说!那你是为了……”
“为了?”
“你认识我?”
“对。”
“你是谁?”
“我是从印度的东边来的,你叫我H好了。”
“你是德鲁斯派来杀我的吗?还是要绑我去王都领赏?”
“不,我挺烦你哥的。”
“那你究竟是……”
“我只是想要你这个公主而已。”
“什么意思?”
“你哥不是发了帖请你回京吗,他明面上不想背弑杀胞妹的骂名,想把你请回去找机会暗杀你,这你也知道吧,毕竟他在杀你家老大的时候也使了些手段。”
“废话。”
“但无论怎么说,明面上还是想要请你回去的,也就是说你在一般民众眼里还是你王兄的掌上明珠,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把我绑起来带到这,是为了请我帮忙,你可真荒唐。”
“听我说完,帮了这个忙我就放了你。”
“你说吧。”
“我想拿你当人质,要一艘大船。”
卡莉特的脑子嗡地一声混乱了起来。
“这段时间,我会在这附近散发你的画像和国王的邀请,再花点钱传播你来到了这附近的传言,你就先委屈一下在这待几天。待时机成熟,再随我一起出去。”
“我们现在在哪?”
“诺斯湾,出门往西走两公里就是港口。”
“你要船干什么?”
“从诺斯湾坐船到立陶宛的里嘉,然后往东走。我被通缉了,走陆路过不了关口,诺斯湾也没有人愿意把船开到立陶宛去,我只能自己动手。”
“往东?你要去哪?”
“回老家。”
“那需要很多年吧……”
“嗯,”男人顿了一下,在片刻的犹豫后一转话锋,“你知道一千年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一千年前……最古老的国家印度年岁也不满八百吧,还是说东方有更古老的国家?”
“不对,人类的文明史已经有六千多年了。只是因为某件事,文明出现了断层。”
卡莉特听到这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对原来的我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像是一些很方便的电子设备和互联网之类的,现在感觉都已经很遥远了。”
“我不知道你说那些奇妙的东西是什么,也无法确认你所言非虚,”卡莉特有些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嗯……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觉得你比你那暗弱的王兄要清醒些吧,等哪天你和公子重耳一样归国登基,我所说的这些就会显得很有价值了。”
“很遗憾那不可能,朝中没有任何人支持一介女流。”
“是嘛,那也无所谓,如果你不在意这些的话就忘掉吧。总之这些天我先做做准备工作,再给你搞点吃的。”
“慢着。”
“怎么了?”
“这些跟你要回到故乡有什么关系?”
“我要去找重现古代文明的方法,回去的话可能会找到某些线索。”
“可能……只为了这种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你就要花几年的时间回去?”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短暂的沉默。
“闲话就到这,我去给你做饭,你等着。”
“慢着。”
“又怎么了?”
“我手被铐着怎么吃?”
“我喂你。”
“……”
“怎么一脸不爽。”
“帮我把这东西解开,我不会跑的。”
“做梦呢。”H留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他是疯子吗,突然说什么史前文明,还说要花几年去找一个‘或许存在’的线索,”卡莉特想,“但他为其所思之事而制定的计划却又合理。”
“我要和他上一艘船吗?即使可能是贼船?”
不等卡莉特将损益斟酌妥当,隔壁房间就飘来了饭菜的香味,H端过来的菜一道道色美味鲜,久未饱腹的卡莉特终究是没能忍住口水。
“公主大人也会流口水吗?莫非君不知礼?”H面无表情地开着玩笑。
“闭嘴!”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唔!你自己吃吧!我就是饿死在这也不会吃你东西!”
“那好。”甚至连一瞬间的犹豫也没有,H顺势把饭菜放到身旁一个矮矮的桌子上,开始用餐。不知是习惯如此还是故意为之,H吃得很慢,嚼菜的声音也很响,整个屋子里都回荡着不雅的吧唧嘴的声音,然而在某个瞬间,一声巨响盖过了这低俗的噪声,巨响究竟来自何处呢?大概是公主殿下那可爱的小肚子里吧。
“不准笑!”坚强的公主红透了脸,眼角渗出几滴泪。
“我还没开始笑。”
“你准备笑了!没错吧?”
“还真没错,你真聪明。”
“耻辱!真是耻辱!居然被你这样龌龊的恶徒看见我的丑态,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别乱蹬腿啊,我的箱子都被你踢跑了。”
“少废话!杀了我!快杀了我啊啊啊啊!”
“好,我可以杀了你,但是你得满足我一个要求。”
卡莉特睁开哭红了的眼睛,气冲冲地问:“什么?”
H把一道青瓷碟盛着的青椒肉丝送到卡莉特面前,然后在旁边放下一碗米饭,解开了她手上的镣铐。
“你把这些吃了,我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