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等我吗?等我下次找到你,再和我一起玩。』
当阿丝卡兰重新踏上这个小岛,已经过了好几年。
女孩子总比男孩子早熟,有些回忆也记得深刻得多,至少阿丝卡兰如此。
小竹……早就忘了自己吧。毕竟他当初才那么小。
(俩人同岁)
阿丝卡兰自己都不相信当初那个他心爱极了的小少年还会记得她。
可她依旧放不下。
随父亲回到岛上的宅邸,她一下马车,立马提着华丽的长裙往外冲。
庭院美轮美奂,整洁干净。
而外面,又脏又原始,还有一堆愚昧低贱的领民,阿丝卡兰的父亲这样觉得。
所以他一声令下:“看着她!别让她又弄脏裙子!”
这位可敬的父亲转头便不再理会,更不自己来追,他觉得自己还有山一样多的事要忙。
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便追了上来。
阿丝卡兰恨死这种华而不实的宫廷长裙了,光是裙撑都有两三斤重,她才跑不到两百米就被追上,一男一女俩侍者围着她说理,一口一个老爷担心,老爷辛苦,让她不要再胡闹,要有修养。
“担心?我看他是担心他的产业卖不脱手吧!请让开!我妈妈死的时候都没见到他回家看过一眼!”
那女仆原先是伺候夫人的,明显被说动,不敢阻拦。
阿丝卡兰又冲了几步,可男仆还是不放。
“听着,这岛上的一切都是我父亲的资产,而我是父亲的女儿,有这个义务去巡查岛上的情况。要是转手时有一点潜藏的价值没被发现,其中的损失难道由你来扛?”
阿丝卡兰小姐态度强硬,最终用“替抽不出手的父亲查勘资源”这一借口说服了男仆,但也没能打发掉他们,两个侍者仍旧跟在后边监视她。
她这么着急,只为了去寻找那个晚上和她依偎一处的少年郎。
这几年来,阿丝卡兰小姐完全到了嫁人的年纪,她被关在家里做一只金丝雀,每天有七个科目的老师,轮流负责教导她各种上流社会的知识与技能,她学得很好——不仅失去了常驻容颜的活泼笑容,还收获了碧蓝眸子里挥之不去的忧郁。
就在母亲去世后不到一个星期,她的好爸爸就宣布她将嫁给一个她从未见过和听过的人家。
阿丝卡兰小姐自由的日子不多了。
这个海岛不大,散着步,唱着歌儿,半天就能游览一个来回。
阿丝卡兰很快就在一座小木桥上找到了她的小少年——他在人堆里,正挨打呢。
少年抱头蹲防,鱼竿倒在一边,护着一个竹鱼篓,估计里头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银鱼。他说不定才刚从海滩上下来呢,只穿着麻背心和黑短裤,没被晒黑,还是那么的白净,特别是那对露在外边的腿。
阿丝卡兰不禁哧溜了一声,觉得馋眼…呃不,养眼极了。
不过,旁边那四五个大傻瓜,人均拎着条甘蔗,对中间的少年进行敲打,并伴随言语上的羞辱。
被动手动脚的正是小竹。
别的小鬼都觉得,小竹智力有问题,打不还手,所以他们都一起来排挤、欺负小竹。
小时候便如此。
然而,公馆随便出来个人,哪怕是佣人的孩子,欺负小竹的小鬼头们都转着屁股去跪舔。
但小竹不。
所以他们觉得小竹的智力更加有问题了。
爷来了都不知道伺候爷,没个眼力见儿,这怎么做人的?失败!
今天,这群有眼力见的,也用差不多的理由来给小竹做“训导”。
阿丝卡兰小姐那叫一个气愤,冲上去就用她的高跟鞋鞋尖儿伺候了一个傻蛋儿的屁股。
“你们几个!放开我的小竹!”
她随手抢下一根甘蔗当棍子使,噼里啪啦就往这群暴凌者身上招呼。
“小、小姐!?”
跟屁虫男仆吓得魂飞魄散,他是头一次来岛上,听不懂这儿的语言,也不知道他家小姐叫喊了啥,只看见老爷的宝贝女儿冲进一群连上衣都不穿的野蛮人堆里,这还得了!
男仆生怕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掏出枪来就对着天上来了一发。
砰——!
男仆淘来的是几十年前的燧发枪,一开火,黑火药熏黑他半边脸。
那几个施暴者本就被阿丝卡兰吓了一跳,这不从前追着他们揍的鬼姬、呃不,女侠吗?!
紧接着巨响传来,他们咕噜一声全趴地上。
“饶、饶命啊小阿姐!我们知道错了!”
领头的现任孩子王再一次想起阿丝卡兰这个昔日孩子王的威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不过就算他们的记性真不好,这一声枪响也足够他们知道起谁才是老大。
现如今他们每一个人都长得比阿丝卡兰要壮实,但居然没一个敢站着,都趴在地上做缩头乌龟。
除了小竹。他站了起来,抱着他悉心守护的鱼篓。
“错?错哪儿了?!”
阿丝卡兰用抢来的那根甘蔗抽打得不亦乐乎,她可真是用了力,甘蔗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但还连着,成了双截棍,甩得呼呼作响,舞得虎虎生风。
直到甘蔗的糖汁流了阿丝卡兰一手,黏得不得了,她才撒手扔掉。
“敢欺负我的小竹!说,我不在的每一天,你们是不是都这么干?!”
不需要欺软怕硬的软脚虾们答应,他们也不敢答应,阿丝卡兰便心疼的去察看他的小少年有没有哪里受伤——好在一个口子都没有,手脚每一处都白净得很。
“呼……”
阿丝卡兰这才注意到,小少年面对她的动手动脚,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羞涩地低下头,那脸蛋白里透粉得她想咬一口;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无碍,继而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怎、怎么了?
阿丝卡兰想,他这是哭鼻子了吗?没有啊,怄气吗?一点不像。委屈?惊慌?也不可能。那为什么——见到自己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快乐?不欢呼,也不雀跃,这算哪门子的久别重逢,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个由她牵着手,整小岛溜达的羞赧男孩儿去哪儿了?为何如此的陌生?……还是说,他忘记了自己?
“谢谢您,尊贵的大小姐。”
紧接着,小竹彬彬有礼地致谢,表示他从未忘记。
阿丝卡兰却不这么想,她只觉得有一堵可悲的厚障壁隔在自己和他的中间了。
她不想这样。
“你长大了……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阿丝卡……”
阿丝卡兰红了眼,一下子泪珠就滴滴答答了。
“大、大小姐,您怎样?这个土著对您做了什么?呔!快离开这儿!”
适时,压根不懂怎么回事的男仆冲上来搅和,大小姐要是被野人碰出一条小口子,他就要被炒鱿鱼,他捏着那条燧发枪,上来就对着趴地上的缩头乌龟们呵斥,作出驱赶的手势。
那男仆声色俱厉,尽管他的燧发枪只能打一发。可由于语言不通,以及岛民们人均胎教肄业,趴地上的人哪知道枪有几种,纷纷觉得自己要被一一枪决,嘤嘤呜呜哀嚎起来,本来趴得井然有序,这下全挤成一锅粥,往小竹脚边蹭,因为他们知道小竹和阿丝卡兰关系好,还会说那边的语言,连连哀求小竹给他们求求情,不要杀了他们。
小竹看得出男仆拿的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懂得他们根本死不了,并不说话,只是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抱自己大腿的孩子王,先才这家伙可一点不虚,豪横得很,现在却如泥委地,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够了!”阿丝卡兰用母语命令道,“把你的枪收起来,他们只是要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继而她转用东方的语言安抚惊恐的小野孩儿们:“不想死的话,拿赔礼来道歉!快滚,快滚!”
他们巴不得滚,立马如蒙大赦,跑得快极了。
男仆随即被命令去村落里收受赔礼。
一群土著,能给什么赔礼?几个椰子都不错了!
“小姐,老爷让我不得离开您……”
男仆可不想去踩土著窝的泥地,但阿丝卡兰就是要支走他。
“哼,先生,您作为侍者,竟然不经主人家的允许,私藏枪械,您是想刺杀谁吗?”
男仆顿时哑火:“啊这…请相信我!我第一次来岛上,我听说这种海岛上都是可怕而野蛮的食人族,我是害怕、我是为了您的安全才……”
阿丝卡兰可不吃这套:“那我只好告诉父亲,让他来定夺这件事儿了。”
“别!请别告诉老爷!”
男仆自觉理亏,而且家主老爷那脾气,他懂得很,莫说大小姐,就算是身边的女仆提一嘴,被老爷听到风闻,可能他的饭碗儿就这么丢了,说不定还得上法庭……最终,在阿丝卡兰的保证和督促下,他把老古董火枪扔到了桥下的峡湾里,女仆也发誓不提此事,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村落里面收椰子。
碍事儿的男仆离开,女仆小姐则没那么烦人,阿丝卡兰小姐要和他昔日的小少年敞开天窗说亮话。
她仍红着眼:“那群混蛋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少年落寞地望了一眼天:
“我有必要还手吗?有的人,再怎么击打他,他的脊梁也不会弯折,而有的人,无需逼迫,他们便是匍匐的了。”
唬——
阿丝卡兰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这个少年,恐怕不再是曾经那个任她摆玩的瓷娃娃了。
他已经长得快比她高,不,若非她踩着高跟鞋,说不定已经比她高了,并且,名为“意志”的东西,已在他的心中生长成林。
阿丝卡兰这几年都在学习,她知道——「文明与文明的碰撞只会是野蛮的,不是征服,就是被征服」。
她相信他同样明白。
“看来我不用在瞒了……”阿丝卡兰小姐沮丧,悲戚,“没错,我就是奴隶主的女儿。”
在这个岛上,每一根种植的甘蔗都流淌着罪恶,制糖的每一分利润都会铸成下一个奴隶的枷锁。
其实,阿丝卡兰的父亲算不上奴隶主,但她仍然这么说。
少年的眸子缩了缩,旋即撇过一边去——他想划清界限,但眼中分明都是不舍。
如果这位阿丝卡兰小姐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以为全天下都和她家一样优渥的笨蛋,天真得会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话,他想狠下心来简直轻而易举。
他的老师告诫他——情意总是难敌欲望,更不可能跨越阶级。
可阿丝卡兰偏偏不是傻瓜,不是白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杯红茶里的方糖,都有一条甘蔗田里劳工的灵魂。
“我是来履行我的诺言。”
阿丝卡兰小姐继续说。
“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回来。渭野南完全是法尔瑟人的了。这片毗邻的群岛也迟早归他们所有。我父亲已经准备将这个岛的一切卖给他们。但我想告诉你,小竹,我,绝不会违背我们的——婚约!”
婚、婚什么?婚约?!
“啊、啊啊?”
少年确定自己没听错,因为阿丝卡兰说的是这边的语言,虽说不太标准。
于是,他便怀疑起阿丝卡兰是不是回西大陆太久,把这边的语言都忘光了:“大小姐,您一定是说错话,‘婚约’的意思是……”
“就是婚约,就是婚约!结婚、结婚!别忘了,我们接吻,我们宣誓,为爱,我们已私定终身!”
所谓的私定终身,还有接吻,少年一脸黑线,回忆起那个依偎之夜……哪是什么宣誓啊,倒不如说,是自己被强占了。
少年的脸黑完又红,目光不自觉地避开,看着阿丝卡兰身后的女仆,十分紧张。
“放心,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阿丝卡兰立马打消他的疑虑,“那一夜,我甚至不敢探听你的答案,小竹,请告诉我,在你心里,究竟有没有半点我的位置,喜欢吗?还是不喜欢?”
阿丝卡兰抚着胸口,把自己都说得焦急万状,可见十分真诚,她理清一口怄住的气,又说:“倘若你否定,我也不会强求,我会转身就走,再也不来打扰你。刚刚说过,一旦这个岛易主,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小竹,我迫切需要你的答复。”
少年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别以为他年纪轻轻,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实际上心思活络得很。
要说为什么,都是因为他家里有个天天扯谈西大陆风流史的母亲。
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西大陆的女孩子都这么强势和主动,还这么……性感,呸,韵味。
少年的目光本来从少女的裙摆一直往上,到了胸口,却往天上拐了个大圈子。才终归于少女的容颜。
好大。
西大陆裙装的领子。
还是那句话,去他妈的文人雅致吧。
“爱。”
说完,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缩,他真的害怕阿丝卡兰又像那晚一样扑上来亲他。
不过并没有。
“很好。”
阿丝卡兰报以一个典雅的微笑。
“我也将证明我自己。我的心意,无尽蓝海为证。请,好好的看着我。”
言罢,阿丝卡兰潇洒转身,用西大陆的语言对女仆说:“这位小先生为了答谢我的解救之恩,愿送上他刚打上来的一篓鲜鱼。”
女仆总算有一句能听懂的了,赶紧上前来接受少年的“谢礼”。
少年把鱼递给女仆。
就在女仆视野中失去她家小姐的一瞬,阿丝卡兰径直走到小木桥那低矮的护栏边,没有半分迟疑,纵身一跃。
噗通——!
桥下的急流传来一声碧波的回响。
“啊——!小姐!小姐!小姐落水啦!”
女仆惊慌失措,啪的一声,鱼篓从她手上掉落,十几条小银鱼流散一地,啪嗒啪嗒在空气里挣扎着,正如在急流之中的阿丝卡兰。
“来人啊——救命啊——”
女仆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被越冲越远,可她站在护栏边上都发晕,更别提下去救人,她根本不会游泳,就算她会,她一身冗余的裙子也不会。
阿丝卡兰的裙子比她的裙子更华丽,更沉重,里头还有一圈好几斤重的金属裙撑呢。
吸水之后,重量可想而知,水性再好的人怕是也在劫难逃。
这样下去,阿丝卡兰必死无疑。
“我也只是会一点浅泳而已啊!”
就在这时,少年嗖的一声,从桥上一跃而下,碧波里又多了一处扑腾的白水花。
女仆在桥上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两处白水花,被越冲越远。
而小银鱼们不懈地扑腾,一条接着一条,穿过护栏,重归大海的怀抱。
说是护栏,实际上就是两根支棱在柱子上的横木,下方无遮无拦。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条离边栏最远的鱼不那么幸运,干死在了桥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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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终究还是救下了少女。
少女这么做,只为为了证明自己对少年绝不是见猎心喜。
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一周后,少年被公馆的人叫了过去,但仍然不被允许进门,哪怕是后门。
后门外,那天那个男仆守候在那儿。
男仆交给少年一块吊坠,以及一个上锁的小箱子,还有几块阿丝卡兰父亲赏赐的大洋。
随即,公馆铁门便在这家千金小姐的救命恩人面前重重关上。
听说,阿丝卡兰小姐已经走了。
少年回到自己的茅屋,用那天阿丝卡兰塞给自己的钥匙打开了匣子。
里头是一支漂亮的左轮手枪,还有一封古恩兰德伯爵家的邀请函。
这是什么意思呢?
显然,她已经证明了自己。
现在,轮到他了。
“唉……”
踌躇的少年只好给自己的老师写信。
「雪隐老师,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我心里的悸动,仍旧难以平息。」
回信很快:
「知晓。去罢。汝亦为一丈夫哉。然在此前,先来千里石塘。特训!」
阿丝卡兰父亲给的赏钱不多。
但也足够,一趟远渡重洋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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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后小故事直接跳第18章 (。・ω・)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