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医生告诉法兰吉丝她怀上孩子之后，她便不再出门了。
她不敢。
她是这附近唯一一个怀上孩子的，至少在军港她没见过第二个，如果让她挺着大肚子走在海边，走在路上，不知道要接受多少人的目光，军官，水兵，工人，侍者，说不定里头就有和她一起工作过的人，和她欢好的人，这些人说不定会一脸笑意地走过来，或是在人后偷偷说：“哟，几天不见，过得挺好，孩子都有啦？”
她的确有了孩子，却突然之间无法再坦然面对别人的目光。
或许，从前的她也不是无所畏惧，只是因为需要吃饭，需要生活，才抛却了一切念想。
可现在不一样了。
对于腹中之物，她只有恐惧。
她现在才知道，别人喂的“饭”不能乱吃，乱吃，就会有意外。
她虽然识字，但几乎没读过书，哪里会有什么避孕知识和手段。
她真的慌了。
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上的变化。
那天，那个青国王公在得知她确是怀孕之后，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之前的歉意和怜悯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还有决然。
法兰吉丝这时候还不懂，在法尔瑟，有了私生子，男方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私生子除了血缘，什么都不会拥有，但在青华帝国，则是一件极端的大事。
家族和宗法有时候会要了人的命，对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尤为如此，不过会倒霉的，往往只会是弱势的一方。
和亲王亦诩。
这个王爷的心思没有明说，但他感到这事已经成了个大麻烦，他一开始只是对自己玷污了少女而感到愧疚，出于怜悯，顺带弥补自己的过失，才天天送钱。
但一旦有了孩子立刻就不一样。
跟番邦的女人生了个野种！
这事儿要是传回去，那就是大祸事儿，什么名分什么地位都是遥远的屁话，根本不可能，不存在什么攀龙附凤。
如果只是与本国的风尘女子有染，那一切都会好很多，没有什么不是一笔银子不能打发的，就算有人嚼舌根，他可是王爷，谁敢触他逆鳞？就算再怎么闹下去，也是他的家事，外人无从置喙。
但现状如何？
怀上他孩子的是一个敌国人，这一切还必然被敌国的头头看在眼里。
没错，他是王爷，可他是受了皇命出来办差，处理“边衅”，尽管是被推出来的。
他下到南洋一看，看了法尔瑟人的战舰，看了法尔瑟人的兵，才明白过来，这哪是什么“边衅”。
法尔瑟人鲸吞渭野南之野心日显，而青华帝国是渭野南的宗主国，事态已经升级到了大国博弈。
渭南王的密使入谒和亲王亦诩，渭南王请求上国出兵。
亦诩心里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帝国爱莫能助，却依旧口头安抚，激励渭南王的密使，承诺“上国一旦兵至，洋夷必抱头而鼠窜，然路途遥远，恐需时日，尔等尚需勠力，共抗夷人。”
渭野南密使大喜而归。
显然，渭野南人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青华帝国打仗就没赢过一次，甚至京师的大门都被打烂，皇家宫苑都遭洗劫，先帝不得不奔热河以避兵锋。
他亦诩，区区一个空头亲王，又何来的底气去保护一个鞭长莫及的南方小国。
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可有可无的朝贡国丢出去，让其斗争到底，暂时满足一下法尔瑟人的胃口，又给他们多制造一些麻烦，越乱越好，再从中多为自家谋些好处。
但凡谋到的好处多一点，他这趟差事便不算办砸。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亦诩又怎会知道一次微醺的酒后，自己会做出此等大事儿。
“若王爷心仪该女子，我等可将其送与王爷住处，日夜侍奉在侧，结与王爷之欢心。”
法尔瑟人表面上这么说，但亦诩在谈判桌上立马就矮上了好几个头。
法尔瑟人不怕谈不拢，他怕。
法尔瑟人敢于打仗，他不敢。
出了这事儿，他不得不多行贿赂，将事情压下，可这样无疑又成了示弱，一旦法尔瑟人把这件事儿捅出来，他这趟差就玩完了。
要是再用这个理由大发兵祸，亦诩只觉得自己前途性命都很难说。
战端一开，无论其中有何缘由，亦诩这个“侵犯友邦女子”的罪魁祸首，必然不得好死。
到时候，雪花一样多的攻讦飞过来参他，把他从位子上撸下去，这都还好。
闲话一旦传入宫中那位的耳中，忌惮他的人便会群起而攻，就这件事疯狂发酵，给他论罪，尽管他不结党，不营私，只想做个安乐公，可依旧遭受猜忌，朝中太后称制，皇上年幼，打压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宗室，根本就是分分钟的事。
至于他的正妻，王爷必定也是有福晋的，福晋家里尽管势也不小，但也是最无害的麻烦……
所以他并不是没想过——趁孩子没出生，连带着母亲一起处理掉。
“唉……上天有好生之德。”
亦诩如此说着，摇头晃脑地离开，只是吩咐手下，好生照料这个怀有他骨血的女子。
法兰吉丝不会读心，可她确实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好在她再怎么样，都是一个法尔瑟人。
青国王公酒后侵犯了一位法尔瑟女侍的事早就传到了法尔瑟舰队头头的耳朵里，他早就“热心肠”地替法兰吉丝“打抱不平”过了，尽管他知道这事儿更可能是你情我愿。
比如收了青国王公不少贿赂。
亦诩本就在谈判桌上被压着打，又授人以柄了，自知理亏，处理掉法兰吉丝的念头也只敢想想，然后作罢。
结果，依旧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亦诩身无长物，但钱财却不是一般的多，他多次花钱摆平，总算把这事儿压了下去，稍稍尘埃落定，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匆匆北上，回京述职去了。
舰队的头头狠狠赚了一笔，然后他觉得法兰吉丝身上依旧有利可图，便从收的钱款里拿出来不到二十分之一来做点人事儿，不仅安置好了法兰吉丝，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找来保姆照顾法兰吉丝的起居，让懂行的军妇教育她该如何带孩子。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让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开开智。”
之前和法兰吉丝欢好的军官知道了这事儿，逢人便吹嘘自己的曾经是青国王公情人的情人，一来二去，大半个军港都知道了这段“罗曼史”。
法尔瑟人不像青华人，他们对这种事习以为常，还颇为荣誉。
多亏了那位军官的忽悠，差不多所有人都觉得法兰吉丝是个前朝皇后一般的人物——那位皇后甚至能带着情人去丈夫军营，而她的丈夫，也就是那时的法尔瑟皇帝，不仅如此，皇帝陛下还选择了原谅。
加上法兰吉丝本就容姿美丽，生了孩子之后，更加妩媚动人了，她一下子就备受欢迎起来，一些军衔不低的好事者还请人来教法兰吉丝上流社会的礼仪，只为了让她出席宴会舞会，给自己添彩，他们那样的高级军官是可以带家眷的，阔太太们常有宴请，只为一瞧迷倒了青国王爷的女人的风姿。
法兰吉丝就这样与她曾经毫不相关的阶级产生了联系。
和亲王亦诩走后，依然派了一个亲信留了下来，就为了看法兰吉丝产下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若生女，天下无事，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若生男——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多少还是要照顾照顾，讲点父子之情。
结果孩子生下来一瞧，男孩，还是黑头发，黑眼睛，妥妥的青国人，是王爷的亲儿子没跑了。
舰队的头头听闻此时，还专门写了一封“祝贺”，交给亲信，让他转递王公。
王公心领神会。
一段时日的往返之后，舰队头头又是一封重金入库。
法兰吉丝每隔一段时日，都会从王公的亲信那里得来钱款，以供需用。
“开智”到底有点用，慢慢的，法兰吉丝也明白了这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是每月钱款的来源，还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个孩子哪里会知道自己的出生会那么一波三折，他差点就和母亲一起一尸两命，葬身南洋鱼腹之中。
这些事，法兰吉丝本人尚且不明不白，作为她的儿子，自然更是无从知晓了。
——
“我那老爹名叫亦诩，是个老好人，”竹清这样告诉阿丝卡兰，“很小的时候我还疑惑，为什么老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种地，不捞鱼，不做工，为什么顿顿饭都有着落，原来是老爹一直以来都在给钱。
竹清居然认为亦诩是个老好人。
“但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老爹，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出生的。所以阿丝卡，我没有骗你。
“我也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捞鱼人的儿子，而我的老爹，某次出海遇到风浪淹死了，或者像岛上别的住民传的那样，是法尔瑟军官的私生子。
“后来青华帝国真的和法尔瑟大打了一仗，我老爹给的月钱也在那时候断了，法尔瑟舰队移防，我妈妈没有跟着去，一直都留在了那个小岛。
“曾经的法尔瑟远征军为了获利，把群岛卖出，给人做做种植园，阿丝卡的老爸也应该是那时候把海岛买下的，我们也因此结识。
“与青华帝国的战争，法尔瑟居然打输了。消息传回法尔瑟，那个卖国总统的政权也因此倒台，前帝国皇太子趁着动乱，秘密登陆，进入贝黎，重建了新的帝国，远在青国南方的远征军也随之易帜。
“为了稳住局势，法尔瑟进行了战略收缩，远东的方针也跟着改变，修复与青华帝国的关系提上日程。
“但那时的我和阿丝卡都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阿丝卡你告诉我，你的爸爸要带你回国。
“阿丝卡走后不久，教我读书的先生突然告诉我老妈，我的老爹要见我，要认我，我这才知道他是我老爹的亲信，怪不得成天抱怨怀才不遇，原来是根本不想在这孤岛上伺候主子的情人。
“我老妈十分气愤，说什么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来，她抱住我，不让我被带走。然后那个教书先生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大箱子钱。紧接着我老妈便欢天喜地地亲了我许多次，把我推了过去，我就成了王爷的世子了。”
阿丝卡兰哪里知道自己和竹清分别之后还有这么多事发生。
“你、你就被你妈妈给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