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省府,作为当年对外开放的第一埠头,今天也是热闹非凡,舳舻千里,帆旗蔽空,一整条珍珠江都快被填满了,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人。
一大早,广裕茶楼就门庭若市,来喝早茶的体面人络绎不绝。
这是一家地道的真茶楼,只卖早茶,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所以并不会派打手看住大门,什么人都能进。
所以,当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迈进了门槛,完全没一个人发觉,更没个小二拦一下。就连掌柜的都跑上跑下招呼着客人呢。
“这位俊俏的少爷,行行好啊,五两银子,收了我家这女儿!咱们家都是坦坦荡荡的种庄稼,身子清白的很,从没害过怪病,更没染过脏东西,给口窝窝头吃就能活,一点儿也不挑剔!您使唤她干啥都行,端茶送水,做牛做马,给口吃的就行。五两银子,行行好!”
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卖女儿的妈。
茶楼里嘈杂的很,体面的老爷们对这档子事儿似乎也屡见不鲜,有点人转头过来搭理,看上两眼,指指点点,不过更多人都置之不理,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不过,被这位卖女儿的妇人叫“少爷”的这位只能回话,谁叫她就正对着大门口坐,这对母女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下,给她磕头了。
“这位姨,我家不缺人侍候,请快起来吧,何必行此大礼。您是这姑娘的妈吧,怎么二话不说就卖您家闺女,有什么事儿,不妨好好商量。”
这位“少爷”本来刚点了一桌子甜的茶店,身前满是笼屉,正准备对着那蒸水晶虾饺下筷子呢,谁料到会遇上这遭。
妇人脸上满是悲戚之色,也没啥好瞒的,直言她的小儿子害了重病,可却没钱抓药,更没钱调养,她就这一个儿子,才四五岁,而她男人本来在码头给人做工好好的,那船家却拖着饷钱不发,她家男人去讨要,反被那船家找来地痞流氓,套上体面的白净长衫,把她家男人给打死了不说,还反过来诬赖是她家男人唐突了老爷,行偷摸够盗之事,报到官府去,索要“赔偿金”。
“……我家一穷二白,哪里来的什么银两啊,他们二话不说就是一通打砸抢,直把所有的余粮都强夺了去,连锅都给砸了!我那可怜的孩子只好捡垃圾吃,谁料把身子给吃坏了,高烧退都退不下去!我家汉子也死了,那可是家里唯一的香火啊!”
农妇说完,旁边那个脑袋上插着个草标的姑娘也跟着哭出了声,磕起头来,求“少爷”救救她弟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甘愿做牛做马,脏活累活她都愿做。
这位“少爷”瞟了一眼这卖身救.弟的姑娘,这姑娘谈不上漂亮,甚至还有些丑,面黄肌瘦,形容枯槁,饿得都不像话了,她身旁的母亲也是一模一样。
总不会是行骗。“少爷”想。她正打算开口,再问问情况,另一桌客人也站起身来,过来凑热闹。
“我看看我看看,哟,老妈子,你家这闺女,就这?也值五两银子?你是狮子大开口啊,这模样,给我儿子做通房丫鬟也不要!”
跪地上的妇人也没办法申辩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求情,求诸位老爷少爷行行好,也不单求“少爷”一人了,照着茶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四面八方的顾客们磕头,诉苦,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过,并没有很多人动容,甚至不少人掩上一边嘴巴,和身边人讲着悄悄话,说什么,现在的骗子花样是一天比一天多,故事一个比一个编的好,还说什么指不定那姑娘是哪里拐来的还是买来的,搞到手时说不定还没要一钱银子。
也有人真想买一个小奴婢,毕竟再怎么不好看,也不能讲是丑,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干的事儿多着呢,不过他们也觉得这价钱高了,张嘴一刀,直接砍去一半多:“老太,你这女儿最多二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就是就是!五两银子,你抢钱呐!一两白银,五六十斤米面哩!五两,你当我们大冤种啊?二两也够你吃上一阵了!”
“爱卖不卖,不卖拉倒!喏,二两碎银就在这儿,要不要,自己看吧!”
卖女儿的妇人无可奈何,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卖的可是亲闺女,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会卖女儿啊?奈何老泪纵横,她哪里还得了口,最终只得答应,而那姑娘也只能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嗙!
就在这时,桌案被拍得一阵巨响,宛若衙门里知府老爷的惊堂木,桌上的碗碟都跟着叮当一阵,围着母女俩起哄的人都吓了一跳,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最开始的那位“少爷”。
“先来后到,懂不懂规矩?区区五两,你们都是觉得小爷我拿不出钱还是怎地?”
回头的众人定睛一看,那拍的震天响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叠亮闪闪白花花的白银。
“哟,还是银元。”
“何止呐,还是大洋哩。”
“这么多,不止五两银了吧?”
“这位公子,失敬,失敬。”
砍价的人群顿时做鸟兽散,他们不是出不起这笔钱,而是不想做这不划算的买卖,豪掷五两银子,当这“冤种”,再加上他们听得这年轻人还操着一口顺天雅言,估摸着也是个有背景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拱了几个手,姗姗离去。
跪地上的母女这辈子哪里见过那么多钱,当妈的直接摁着女儿的脑袋,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磕起脑袋,磕头磕得地板都噗噗响。
“行了行了,起来吧。不过在拿钱之前,我再问你们几个问题。”
这对母女哪敢不从,但也没起来,道:“好心的少爷,英俊的少爷,您问,您说,要我们说什么都行!”
接着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接着“少爷”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慢悠悠地提问,其实也没问啥不得了的,也就问了母女俩是哪儿,打哪儿来,住在哪儿,小儿子病情如何,家里到底怎么样之类的寒暄。
问完了,这位“少爷”当真就把那叠银元塞到了母女手中。
见这边完事儿了,早就侍候在一边的掌柜的总算找着机会过来赶人了。
毕竟茶楼里的老爷们都是大善人,看不得这些。
“您好了吧,那么请吧?”
闺女可以留下,卖闺女这位就得出去了。
拿了钱,面对掌柜的驱赶,妇人也并未再多嘴,行着礼,准备退出去,结果“少爷”又拦下了她。
“慢着~。你这掌柜的,当真是连生意都不会做。来两碗烂肉面,给这对母女,到门外吃去!在门外摆两张凳子,总不会污了您这茶楼的地板吧?”
掌柜的一瞧,心想当真是位大善人,也不好说啥,无可奈何的笑笑,道:“瞧您说的。怎么会。来啊小二,两位烂肉面。”
最后掌柜的也没真让两人出去吃,而是到后厨搬了张杂役用的窄桌子,让母女俩在店里吃。
茶楼里其他老爷都坐的是红木桌,雕花背椅。桌子的规格不一样,等级差别表现了出来,总算没人再抱怨了。
母女真的是饿极了,恐怕也是知道自己继续待在店里大家都难做,狼吞虎咽的吃完,那位“少爷”才刚刚恰完一笼水晶虾。
妇人再次过来千恩万谢,摸着眼泪,和女儿告别,准备离开。
然而,“少爷”又叫住了她。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我家不缺人侍候吗?拿了钱,就快走吧。带上你女儿。”
母女俩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番,还不敢确信,愣在原地不动,直到“少爷”不耐烦地摆手驱赶到第三次,两人才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这下,差不多从头哭泣到尾的两人竟然连眼泪都凝住了,大恩不言谢,言谢也没有,她们极为郑重地行了三番大礼,尔后转身离开。
“少爷”则在众食客的议论纷纷中,继续享用她的早茶,本来滋味跌了不少的早茶,此刻又涨回来不少。
“少爷”吃完结账,潇洒离去。
广裕茶楼内,没人向“少爷”搭话,没曾想,才刚出了那道门槛,倚靠在茶楼桃符边上歇息的老乞丐突然叫住了她:
“有钱呀,就应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
“少爷”回头望了一眼老乞丐,没有说话。
掌柜的才收了账,正好在旁边,一听这话,那叫一个担惊受怕,赶紧地奔过来,喝住那老乞丐,给“少爷”赔罪。
“呔!你这老牛头,说的啥晦气话!别拿你身上那阴气,去沾染人家爷的正气,阳气!”
掌柜的明面上骂着老乞丐,实际上却在替老乞丐说话,求“少爷”不要怪罪。
“这老牛头,咱这条街的老人了,当年也是风风光光的,不知道招惹了谁成了这样,整日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明明咱大伙儿都蒸蒸日上呢!少爷,我替他给您赔不是了。”
老乞丐,老牛头,他那眼睛亮的很哩,只不过看不到光罢了,他并不领掌柜的的情,又说了一遍:“有钱呀,就应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
“呔!放你的狗屁!我坚决反对!胡言乱语!若不是看在你昔日常常接济街坊邻居,我早赶你走了!”
掌柜的这回直接挡在了老乞丐身前,给“少爷”埋手作揖。
“少爷”并不怪罪,但她也不想听老乞丐的话。
她指着老乞丐,对掌柜说:“给他也来一碗烂肉面。”
“啊?”掌柜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他也来一碗烂肉面!”
“诶…是、是!”
老乞丐总算认真的昂起脑袋打量起眼前这人,喃喃道:“看来,您是不听老人言了。”
“少爷”道:“你就说,你要不要烂肉面吧。”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