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前一个多钟头,竹清宅邸的铃铛被摇响了。
也许是害怕太过打扰,这铃声很是克制,摇动一会儿,又停上一会儿,若屋子里头还没反应,就再摇,每回摇铃都不会太久,太有节奏了,侧耳倾听一番,又消失不见,以至于雪隐以为这铃声是在梦里,她花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幻听。
“喂喂,把你的腿,从我肩膀上放下去啊。”
雪隐拍拍脸边那条腿子,那条腿子并没有反应。
艾卡小姐依旧睡成一团,宿醉得不省人事。
昨晚她俩先是在浴室里喝,后来泡到发晕,又跑到到庭院里喝,庭院里的夜风有点冷,她俩又一直喝到客厅里,最后两人貌似就这样横七竖八地在沙发上昏死了过去。
只不过,雪隐醒来时,她睡在长桌上,枕着个书堆,盖着一张坐垫,而艾卡小姐上半边身子躺在地上,卷在了地毯里,地毯一头,探出两条大长腿,一直跷到了长桌上,甚至架到了雪隐的脖子上。
怪不得雪隐刚刚都还在做被人扼住咽喉的梦。
“喂喂!醒醒!”
雪隐把两条大长腿推下桌子,回应她的只有艾卡小姐痛苦的呻吟,估计是被宿醉头痛折磨得不轻。
雪隐见艾卡小姐醒不了了,只得自己起来,准备去看是谁一大早在外面摇铃,虽然已经中午了。
不过在那之前,雪隐还得不大厅这里的一片狼藉收拾一下。
雪隐把散乱的书本,掉落的小摆件,被扯掉的垫子,还有什么酒杯,酒桶,一股脑到塞进了艾卡小姐裹着的那张地毯里,然后雪隐将地毯一卷,打了个结,连人带物扔到了一边的小房间里去。
然后雪隐才是穿好衣服,整理仪容,出去应门。
摇铃的人似乎很有耐心,竟然一直礼礼貌貌地候在铁门外,见雪隐走了出来,这才低了低头,从门栏间距往里看了看。
“咦?是、是小姐您?”
候在门外的,俨然是雪隐和艾卡昨天在国民咖啡馆碰到了两位大叔。
“嗯?原来是你们两位,二位来这儿有何贵干?”
雪隐慵懒的神情一下子就警惕起来,只不过语气依旧如常。
不过,两个大叔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神情,反倒格外惊喜,把他们的帽子摘了,激动地做着自我介绍。
原来,他们一个叫若尔日,一个叫加斯东。
若尔日是一名果园的泥瓦匠,加斯东则是农场的牧工。
他们两个都有侄子或者妹妹住在贝黎城区,方便过夜,所以,“联合农场雇工自理委员会”委托他们进城来,向联合农场最大的资助者和唯一的拥有着汇报工作情况。
而这个最大的资助者,正是雪隐的爱徒,竹清,也是两个大叔口中的“可敬可爱的小伯爵”。
若尔日大叔有点不敢抬头,因为他发现雪隐略有些衣衫不整,这可都快中午了,太阳晒屁股都能晒出美黑了,总不能才起床吧?所以,若尔日猜想必是发生了些别的事。
想了一通有的没的,若尔日颓唐地道:“唉,原来小姐您是小伯爵的家里人。我早该想到的,这贝黎虽大,却也不该有那么多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贵客的,您也小伯爵多半会有关系的。也是,也只有小伯爵这样有良心有美德的男人才配得上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
雪隐歪了歪脑袋:“抱、抱歉,我有点没怎么听懂,什么男人女人?”
她只觉得这位若尔日大叔肯定误会了什么。
加斯东大叔倒是大笑了起来,狠拍了几下若尔日的背,骂他这个老光棍,就不该妄想些有的没的,这不,还没开始就结束嘞,而且有些事情,根本就开始不了!
雪隐假装不解其中意,避免若尔日大叔更加尴尬。
“不过,我还是没怎么明白两位的意思。你们找的‘小伯爵’,名字真的叫做‘竹清’,还有农场,果园,汇报工作什么的,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加斯东大叔一谈起竹清,神色凭空多了几分尊敬,摘下帽子,朝树荫交掩的宅子那边虚虚鞠了个躬。
“不会错的!一定是这里,我们不会找错地址。住在贝黎,黑头发,留发辫的东方好小伙,可没有别人了,我们一路打听过来的,这附近,小伯爵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竹清了不会错了。
雪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爱徒竟然还敢瞒着自己事儿,她想多听一听,便把铁门打开了。
“在这儿站着说话也不是事儿,两位还请进来喝杯茶吧。”
雪隐把若尔日和加斯东都请了进去,穿过庭院时,两位大叔都好奇地东张西望,瞧一瞧来自遥远东方的樱树,瞅一瞅有着夺目紫色的蓝花楹。
进了宅子,两位大叔更是无比拘谨,就连迈一迈步子,都要担心会不会踩坏高贵的紫色地毯,抖一抖手臂,都会担心会不会落下土灰,沾染了烫金页面的书籍,一个二个像极了上发条的木偶。
于是雪隐决定不给两位大叔上茶了,转而用茶杯给两人上了啤酒。
昨天两人一共干了三桶酒,虽然这酒桶不像水桶那样大,但这酒量也挺吓人了,不过雪隐一个买了四桶,醉得那样七荤八素,依旧还有一桶没喝完,剩了下来。
啤酒本来早就温了,但雪隐往杯子里丢了几块冰菜的冰,啤酒又冰凉凉了起来。
首先,温的啤酒根本就没法喝,其次,雪隐也相信两个大叔不会在意那冰块原先冰过菜。
“哇!真是可口!”
“美妙的味道!”
两杯酒下肚,若尔日大叔和加斯东大叔总算放开了,因为雪隐也端着个杯子喝了起来。
雪隐都还没吃早饭呢,一起床就喝酒,属实有点迫害身体,但她一看那莹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她完全就忍不了了。
昨日是酒友,今日又是酒友,这层关系已经足够让人放松,在雪隐的打听下,若尔日大叔和加斯东大叔你一句我一句的,把雪隐想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原先呐,我们的那个农场,那些个果园,都快破产了!”
“最初的农场主人,就是头猪!他根本不懂得怎么经营,他甚至不配去给奶牛铲大粪!”
“就是!奶牛见他,牛奶都挤不出来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瞎指挥了几年,农场终于卖不出一块奶酪,送不出去一筐苹果了。”
“然后没想到,那个家伙一开始就想把这块地卖了,卖给别人办工厂!”
“工厂一开起来,再丰饶的果树林也只会结出酸涩的小枣子,清澈见底游着鱼儿的小溪也会变成一条臭水沟!”
“我们的村庄就在那里,我们的家园就会呆不下去了。”
“我们在农场里有手艺谋生,但农场没了,咱们这些没用的小工全都会被打发走,甚至拖欠了大半年的薪水也会没了着落。”
“新的工厂主只会招从别的省份来的人进厂做工,因为他们更便宜,更听话。”
“对!只需要盖一个三米宽,几十米长的棚子,抬进去一块块木板,连起来,就能塞几十个年轻小子进去睡觉!”
“要是这些外来的年轻人抱怨,就威胁说,要把无根无蒂的他们全部解雇!”
“让他们到贝黎里来找地方睡觉,找去处吃饭。然而他们干上三天,都得不来贝黎城里一夜的房钱!”
“到最后,我们也会被迫离开我们的村子,外出找活计。”
“果园和农场最终还是敲定破产了,被拿去拍卖。”
“我们已经有不少人死心了,离开了,留下的人,也不过是暂时没找到地方去。”
“就在这时,是小伯爵把那片的买了下来。”
“对!”
“小伯爵真是天大的好人呐!他没有赶走我们任何人,还把前任地皮主拖欠的薪资全都补上了!”
“小伯爵竟然完全不想办工厂,那可是眼下最能生钱的实业。”
“他让我们一切都按原样继续,还让我们自己管自己,从来不派凶神恶煞的督工头来大呼小叫,甚至有了亏损,还自己出钱替我们补齐。”
“小伯爵这么说:‘贝黎周遭,只有这里能产出牛奶,鸡蛋,水果和蔬菜了,孤儿院和学校里的孩子们需要这些。要是农场不在了,就必须去更远的地方,花更大的价钱采买了。这可不行啊!’噢,天地良心!”
“我上次见到这样的好人,还是书里的的米里哀主教!”
……
雪隐简直不敢置信。
她一直以为,她的爱徒来到这贝黎,完全就是进入了温柔乡,英雄冢,每天除了寻欢,就是享乐,不是与姑娘约会,就是和阿丝卡兰没羞没臊,再有,就是替法兰吉丝付账。
不为生计发愁,不知世人疾苦。
就像他原原本本的身份——王侯之子一般。
然而,竟然还做了这么多事吗?!
若尔日大叔和加斯东大叔还说,竹清从未自己去过农场,也送不插手经营,一直以来,农场都在赤字亏损,竹清也并不在意,总会及时把急需的资金送到。但就在今月,农场和果园总算扭亏为盈了!
农场和果园的大家都非常开心,这是所有人努力的成果。
所以大伙特地来报告此时,请求竹清到农场去巡视一番焕然一新的农场,并接受大伙的谢意。
雪隐还愣着呢,艾卡小姐不知道突然从哪里蹦了出来。
“那感情好!咱们去看看吧!补上昨天的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