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先生！先生！”
迷迷糊糊的睡眠中，我感到确切有人在推搡着我的左侧肩膀，我的意识才渐渐恢复。
醒来的同时，自己就几乎要被一阵闷热再次击昏。身子的正面因为直面着太阳的照射数小时而发烫，背部则早就汗湿了整件短袖，开始浸没外面的衬衫。
阿谷则明显比我准备得好得多，从他黝黑的皮肤和布料尽可能稀少的无袖背心就能看出来。此时的他两指之间夹着烟的左手伸出窗外，只带起一股烟又飘回了车里，推搡着我的右手在注意到我的苏醒后收回，重新搭在了方向盘上。
“到了哦先生。”
“啊...谢谢，麻烦你了。来这里的车子实在太难找了，没想到最后还得麻烦你送我下来。”
“哪里，只不过是来取货顺便带上先生罢了。”
阿谷是我刚当上先生时，执教的第一届学生。
他是一位学习相当上进的孩子，即使是我这样不成器的老师来教，他的成绩依然足够升入重点大学。不过后来因为家庭原因，他似乎还是放弃了升学，在那段时间里，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当上先生的缘故，我这样的人也会热血上头。我希望尽到一个先生的责任，几乎每天都和他私下相谈，劝他尽可能还是继续深造。
“没事的先生，即使读完大学也不见得能够幸福地生活，但我就算不用读大学，现在就很幸福。因为我和我的家人们在一起，还有一位这样的先生在关心着我。”
自己真是没出息，作为先生明明应该指引自己的学生人生的道路，却反过来被学生给安慰了。而且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为他深思熟虑过哪条道路对他更好，仅仅是人云亦云，随着社会上“应当好好读书”的普遍认知给出了轻浮的建议，而他却对我这样廉价而又自我满足的建议回应了发自内心的喜悦，我对不起他。
后来阿谷如愿放弃了升学回到老家务农，在自家作物卖的越来越好的同时遇到了喜欢的女人，也在几年前生下了孩子。他确实过得很幸福，让我越发对自己当年的劝阻感到愧疚，但或许他本身就很优秀，无论是选择这一条还是另一条，只要阿谷是阿谷都一定能够得到幸福。他就是这么厉害的人，而这么厉害的人到如今还一口一个“先生”这样尊敬着我，我自己都觉得无比惭愧。
“不过为什么只身一人来这里呢？”
“啊？这个嘛...咳咳。”
阿谷继续抽着烟，如今这辆皮卡的车内空间已经全是烟雾了，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啊，抱歉抱歉。”
“不...没事的。”
他笑着把烟头丢在了乡间的路边，挠着头说道。
“总觉得在先生面前抽烟，有一种禁忌的**呢，所以不知不觉就抽了这么多。”
“我其实抽起来...会更厉害的。”
“厉害，先生的胜负欲真强呢，不想在学生面前输吗？”
“不...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吧。”
真应该对你进行思想教育才对。可面对着阿谷，如今的我既没有了身为先生的立场，也没有了先生的能力，甚至阿谷不知道的是，我已经连先生的身份都舍弃了。现在的我面对阿谷，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不想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
“你和师母之间发生的事。”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你猜到了啊？”
“因为老师之前每次见到我，话题都离不开师母，这次明明是暑假却独身一人过来还闭口不谈，相当明显嘛。”
我再一次感叹，阿谷真的深不可测。明明我才是先生，可在他身上我反而能学到远远更多的东西。
“说了会显得很没出息。”
“先生到现在也不想在我面前显得没出息啊。”
“因为到现在你还这么称呼我嘛。”
“嗯...？什么？”
“叫我先生。”
我两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对着我笑了一下，并不是轻蔑和不屑的嘲笑，也不是张扬而又忍俊不禁的大笑，很随意而又自然，仿佛理所应当的一个微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先生就是先生啊。”
阿谷本执意要将我送到旅馆，但我本人则以想要在镇子里先逛一会儿为由坚决拒绝了他。
“也行，毕竟我家妻子也是很有脾气的，不快点回去的话今晚就得多哄哄了。”
他便爽快地点燃引擎走了，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师母说不定...也在哪里等着老师你哦！快去找到她吧！”
我便独自一人漫步在这个小镇上，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镇子，说实话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要说有什么新奇的简直一点没有。这就是一个平凡无奇，远离现代社会，还保留着浓厚乡土气息的西部小镇而已。
但对我来说，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地方。并不是这里的景色或者文化，亦或者有什么了不起的特产，这些让世界上所有人都能明了的并不特别的特别。是更加无可替代，因为特别的人而对特别的人显得特别...
那个夏天之后，R就成为了我的同事。
因为她主动申请的缘故，她的办公桌被设置的和我很近，平日里她在工作上有任何不解，和学生相处有任何不畅都会过来问我。
作为工作上的前辈我并没什么成就，唯一能凭借的也就是多年混迹的岁月，但这对R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提出的问题大多也足够了。但更重要的是，比起作为一个同僚，一个前辈，我作为一个男人，不想在R的面前显得自己无能。纵使自己有着百般无能和寥寥几个才能，我也希望尽可能让R看到自己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那几面，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足够可靠的前辈。
但R却总是肯定着我，总是用那种发自内心地尊敬的眼神看着我。我自己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能帮到她的地方也是那么有限，可她总是一遍遍地热切地回应着我，而我也为了回应她，不得不真的向她口中的我那样努力。
一年之后，我和R交往了。
我曾经以为我凭借着自身刻在骨子里的那份懦弱，这辈子注定是做不到向他人表白的。但后来事实是，我并没有被对他人表白被拒绝的恐惧而驱赶走，反而是R与其他人交往的恐惧，那强大得多的力量迫使我向着R表白了。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也能有另一半，如果说我这样的人也能爱上他人的话，那个人不是R的那副情景，我想象不到。
那一刻的R露出了错愕的表情，随即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尴尬，我本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如果可以选还是在她开口之前先把说出的话吞回去得好。
“我还以为，前辈你永远都不会开口呢。”
她却先我一步了。
“...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傻乎乎地看前辈，总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太好了，原来前辈和我一样是个笨蛋啊。”
再过了两年，我向她求婚了。
虽没能准备多么隆重的礼物，但我依然拿出存了好几月的积蓄买了一枚戒指给她。
这一次和表白那次不同，我召集了双方私下的朋友以及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起准备了这个惊喜。说实话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我的作风，做出这样的事也是人生以来的第一次，所以不管怎么看应该都会觉得破绽百出。或许之前就已经穿帮了，或许打开的烟花和横幅不合时宜，或许准备的礼物也太俗套，或许全部都是呢？
可她依然露出了完美的笑容，流着感动的泪水哭着答应了我的求婚。
我始终觉得，她是一个在“被他人欺骗”方面的天才，也就是说她是一个信任她人的天才。被她所无条件的信任着的我，是世界上最幸福又最沉重的人。
但那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对如今的我来说，那些就仿佛是泛黄了的旧照片，只有在看到时才能回忆起心中残存着的悸动。而另外的某些事情，即使是此时此刻的现在，依然如此刻骨铭心。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我推开家门。
毫无征兆地，家里的东西被搬空了近半，餐桌上留着字条，娟秀的字体写着简单的一句：
“对不起，我走了。”
那是R的字体，我花了几天时间理解一切，随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一蹶不振。
我已经越过了四十岁，与R初见至今也有了十余年。我早已经忘记了遇到R之前的日子，我是怎么生活下来的。说来可耻，自己一个人连领带都不会打，洗衣服时把袜子和内裤一起混着床单扔进了洗衣机，缠在了一起。也就是此时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个散发着中年臭，邋里邋遢，让人感到生理不适的大叔了。
我不知道理由，我甚至觉得理由也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眼前R离开我的事实，还有我也清楚地明白：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这个事实。我向教导主任提交了辞呈，希望她代为上交。
当初就是教导主任拉着不知所措的我进的办公室，同样也是教导主任把R带到了我的生命里。教导主任就像教导主任一样，是个带着方框眼镜、面色严厉让学生惧怕的中年女性。但对我来说她本就是我的恩人，在各方面上我这样的人，欠下她太多了。
“...我尊重你的决定。”
她对我说。
“我会替你暂时保管这份辞呈。”
“不...请您直接交上去就好了。”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随机抽出了手边的抽屉。
“...我这里还有另一份。”
她拿出了另一个和我同样款式的信封，因为那是和我的信封放在一个柜子里的。
“这是...R的，她之前偷偷放在我办公桌上的。”
R并没有交代辞职的原因，仅仅阐释了简单的事实。
“我并没有交到上面去，也不问你为什么了...你就当先放个暑假吧，这个夏天结束后...再给我答复。”
“你的答复，还有一并回答她的答复。”
从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个家里逃了出来，逃到了离那座城市十多小时路程的这个镇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逃向这个偏远的小镇，是否在心中盼望着的同时，又恐惧着什么事情发生。
若是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根本没做好接受结局的准备。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发生的话，连怎么样都不会有。无论多么残酷的事实也好，就算向前一步是深渊也罢，只要别让我回到那个用回忆铸造，甚至能冻结时间的监牢中就好。
这座平平无奇的乡土小镇，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既有可能是救赎，也有可能是深渊。
既有可能通向天堂，也有可能下到地狱。
有可能会改变我的一生，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它是一个无比特殊的地方。
是我深爱的，离家出走的妻子...R的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