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第一次见到R已经过去了两周了。
两周以来，我几乎每天都会上去见R，给R讲我自己挑选的故事。这些故事并不限于题材，也无关乎名气或者作者的国籍。
只要是我喜欢的，以及R说她喜欢的就好。
关于R所说的事情，我也问过阿泽，问他是否以前是否有人在山顶见到了过去的人。
“...都是大人了为什么还要问这种小孩子的问题。”
既然是小孩子，就像小孩子一样去相信常理上不可能的事情啊？阿泽太像大人了，所以也就太不像小孩子了一点，这对他到底是好是坏，我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但总之，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多陪R一会儿。
R...也就是我的妻子，她与我相处了七年却很少向我谈起她小时候的事，而我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对她闭口不谈的事穷追不舍。与如今的R不同，R小时候在这个镇上是出了名的的孩子王，也是学校老师眼里最大的刺头。在老师们看来，R是一个缺失情感、无法与常人共情的小孩，也是早就被放弃培养了的弃子。
我第一次听到这些的时候相当愤怒，作为老师居然心安理得地承认对自己的学生无能为力，而R反而觉得奇怪。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是镇子上的学校也有几百人，放弃一两个人让他们自生自灭根本就无所谓的。”
“才不是这样！几百个人也好几千个人也好！人就是人！对于这个学校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一，可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那就是整个世界！”
而且...老师怎么能说自己做不到呢？如果老师都在学生面前说“做不到”，那怎么让看着老师的学生，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那么...大叔你呢？你自己能做到吗？”
“你说...什么？”
“大叔你自己得到幸福了吗？如果你自己没有的话，你怎么让你的学生相信他们将来会幸福呢？”
R的话语让我无言以对，甚至羞愧地想要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R似乎善解人意地看出了我的窘境，笑着对我说。
“是大叔...太温柔了。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温柔的。”
今天我在准备动身前收到了一通电话。
这并不常见，我的朋友不多，如今又是在假期，几天不来电话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这次来的电话是未知来电，更是从国外打来的号码。
“骚扰电话吗？”
手指在红色的按钮上悬浮了半秒，我还是按下了隔壁的绿色按钮。
“...哪位？”
“...”
电话那头明显是有人，但却一言不发。
“我已经接通电话了，有什么事情吗？”
“...”
还是不说话，果然是骚扰电话吧？我准备挂断时...
“你还好吗？”
“哐当！”
手机落在了地板上。
我赶紧扑向地板，手忙脚乱地抓住手机，来不及站起来了！我用犬科动物的姿势大喊。
“R！R！你在哪！”
对面的那个声音，毫无疑问是我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妻子。
“你果然是被绑架了？！你现在在哪个国家！”
“...佛罗伦萨。”
“意大利？！为什么！”
如果是绑匪的话，应该会绑到非洲或者中东地区才对啊。
“比起这个，你身体怎么样！没人对你做什么吧？”
“...先不论撕票的事，没人找你要赎金吧？”
她一盆冷水浇下来，我这才缓过神来。
“...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已经是默认了。
“为什么...”
“之前有跟你说过吧？我很喜欢佛罗伦萨。这里是当年欧洲的文化中心，油画、雕塑还有诗歌...我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相当感兴趣。前段时间这边的中学有联系我，说缺少中文外教，我想既然又可以来我喜欢的地方，又可以继续做我喜欢的工作，所以...没什么理由拒绝吧？”
“不是说这个！”
我的声音开始有点颤抖了。
“你把我当做什么了！说走就走！居然一口气跑到国外去！什么都不跟我说？这样的事情我居然都不知道！你就下决定了！”
“...和你说了之后，我还能走吗？”
她的声音相当冷淡。
“这...”
但是也相当残酷。没错，如果和我说了之后，我绝对会用全身解数禁止她离开。
“但是，就这样...在你心中我是什么！你就根本不在乎我是吗？”
对啊！我还可以用这个！只要搬出感情这样的东西，用道义上压到她，让她感到自责的话，她就会乖乖地回到我身边了。
“那么，在你心中...我又是什么呢？”
“哎？”
“妻子吗？爱人吗？你还记得上一次好好注视我是什么时候吗？记得上一次坦诚地回应我是什么时候吗？”
“我...我...”
“还是说，在你眼中，这些都不如...我是你的上司重要吗？”
我渐渐被她的话语逼到绝境，同时自我逃到这里以来就逃避的现实以及自己犯下的种种，如同沉入水底的死尸浸泡到了注定的时刻，便浮了上来。
“......”
“......”
“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我没说...我会回来。”
我想了很久，想说句话来挽留，我应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呢。
“这样啊，在那边幸福。”
我只能说出这样的话语。
“...我尽量。你也在这边幸福。”
“挂了？”
“挂了吧。这是公用电话，你打回来...也不会是我接了。”
“...明白。”
“最后再说一件事。”
如同古罗马等待刽子手落刀的死囚，我还能听到最后一句遗言。
“...就算如今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也不后悔当初所做的选择。因为现在的痛苦和当时的幸福，我相信都是一样真实存在过的。那个时候刚成为教师的我，能够遇见你，让你当我的老师和丈夫...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用泣不成声的语气说。
“我也是。”
电话那一头听着我不像样的哭声大概十分钟之久，直到我渐渐缓过力气。
“再见。”
电话被挂断了，这就是她最后的温柔。
一年前，R被提拔成了语文组长。
我之前就说过了，R很优秀，和我这样的人是不同的。在我的注视下，她从连最基本的讲课都支支吾吾，到现在负责实验班的班导，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她是天生的老师，她并不像某些同事一味追求应试的成绩，仅仅是将自己对学生还有文学的真心传递给了对方，而学生却自然而然用成绩回报了她。
所以，R会升职，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R冲进办公室，飞扑到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脖子。
“我要升职了哦！下个月开始，我就是语文组长了！厉害吧？”
她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真的吗？那我们今晚出去吃饭吧！”
“好！我要吃烤肉！还要喝扎啤！”
“不要又喝醉了啊。”
“你要把喝醉的公主送回城堡哦，我的骑士。”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为她感到开心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R的优秀，今天的成就对她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只要她自身还有意愿，我想她还能登上更高的位置。
但逐渐地，自从R升职后，我走在学校里时总感觉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仿佛将我全身剥了个精光般，**裸地凝视着我。我后来终于知道了这份不自在的来源...
“R真厉害啊...她还相当年轻来着？”
“是啊，应该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组长了。”
“性格很好吧，长相也很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要带那么丑的眼镜。可惜啊...可惜啊...”
“可惜什么？”
“这么早结婚，找了这么没用的一个老公。”
“是啊...一点前途都没有，呆了这么多年却一点都没往上。据说他是当年R刚进来时的师傅，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啊！”
“是啊，要不今年我也去带徒弟去了，说不定就能吃上软饭了哈哈哈哈哈！”
这些话语...如同病毒般，在各个办公室里互相交叉感染，最后将整个学校蚕食殆尽。唯独我和R的办公室里，他们对其三缄其口，仿佛成了最后一片净土。但我明白，他们根本不是躲着我，只是在躲着R。他们那**裸瞧不起的眼光，从来没收敛过。
我尽力忍受着，我告诉自己他们说什么根本无所谓，他们就算再怎么说也无法动摇我和R之间的羁绊。我应该尽力为R感到高兴才对，因为R就是我的半身，R和我是分不开的一个人...
“老师。”
有一天，我的一位学生在课上举起手。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他会问和课堂相关的问题。
“老师，R老师当年是怎么看上你的啊。”
他说出的这几个字，却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而这几个字，瞬间就引爆了本来平静的课堂。如同一颗深水炸弹一般，炸出了漫天的水花。
“对啊！我们都想知道！”
“R老师这么棒的女人，老师你当年是怎么泡到她的！”
“胡说！我听说当年是R老师主动追老师的！”
“教教我们吧！老师！这可比语文重要多了！”
......
我明白...
我明白他们没有恶意...
这只是纯粹的好奇...
这只是青春期的躁动...
但那些声音...无数人的声音...学生的，同事的，领导们的，我自己的...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没法断绝....不停地重复着。那些声音问着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
“为什么是你呢？”
最终，我听到了R的声音。
“呕！”
我将肚子里的东西一口气全部吐了出来，瞬间变成了倾泻的瀑布，躯干也弯成了拉满的弓身。
“老师！你怎么...”
“都给我闭嘴！”
我握紧成拳的右手重重砸在讲台上，木质的讲台被砸出一个窟窿，而我的右手也鲜血直流，我转身走向门口。
“上自习。”
“抱歉抱歉！现在才回家！”
推开房门的R看见坐在餐桌上的我。
“今天校长喊我们一起开会，所以让你一个人先回来了...怎么样？吃饭了吗？”
R继续对我说着话。
“...没吃的话，一起去楼下简单吃点...什么吧？喂...你到底怎么了？”
“语文组长...真好啊。”
“哎？”
我站起身来，回过头看向R，R正一脸不知所措，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不...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能当上语文组长，真是好啊。”
“不...你今天，有点奇怪吧？发生了什么吗？”
“你还记得...你刚来学校的那一天吗？”
我低下头一边如同梦呓一般说着，一边缓步向前，而R也害怕地一步步向后退着。
我和她之间，保持着这一段仿佛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
“那时候...你说要我做你的师父，其实从那时候起...”
“嘭。”
一声轻响，R的背抵在了门上，她再也无路可退了。
“你就看不起我了吧！！”
我发疯似地冲上去，掐住了R的脖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能！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其实和所有人一样，都看不起我！”
“没...有...”
R的脸色慢慢变红，眼眶也慢慢湿润。
“其实有吧！其实有吧！你早就嫌我烦了！早就想离婚了！说什么开会的鬼话！你是和别的男人鬼混到现在才回来吧！”
“放...开...我...”
R努力地挣扎着。
“啪！”
我的右脸上一阵大力传来，而这一声脆响也回荡在我的脑海，我放开了掐住R的双手，跌坐在了地板上。
“我...我...”
右脸灼烧般地痛感终于让我回到现实。我看着坐在地板上的R，她瞪大着眼睛，全身瘫软靠在门脚，平时戴着的圆框眼睛已经被我踩得稀碎，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那一夜，我亲手掐碎了我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