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记上留下话语后，再一次上山时我已经见不到R了。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茂密大树下的白衣少女，而是被夷为平地的光秃秃的土地。海盗船、跳楼机、射击台...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却也已经荒芜，明艳色调的喷漆一片片脱落后，露出斑驳的锈色伤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晃眼。
我想起阿泽当初让我来这里散散心，现在也为时不晚，我坐上了放置在山涧旁的秋千。
“嘎吱。”
或许是因为靠近水源的关系，秋千这些内围的设施比外围的明显锈蚀更严重，但它总算还是没有把我扔在地上。
我大着胆子晃了晃，在依然没有被甩下后，我拨通了电话。
“...喂。”
“主任。”
对面的人就是教导主任。
“...是你啊，找到R了吗？”
“我就是向您说这件事。”
我深吸一口气。
“R...应该不会回来了。”
电话那一头半晌没有开口，只有呼吸声变得沉重。
“...是吗？”
“是的。”
“她亲口告诉你的吗？”
“嗯，所以...劳烦您将她的辞呈交上去。”
“我知道了...那么你的那份呢？”
我深吸了口气。
“虽然如今说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太恬不知耻了，但关于我的那份...请立刻扔进碎纸机吧。”
这不是视频通话，我无法看见另一头教导主任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期待着这个答案，还是并不满意。但无论如何，那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是确实的。
“...这样真的好吗？”
“我果然还是只能当老师来着，不过...我记得我们学校，之前有个和意大利进行交换学习的项目对吧？”
“有是有，不过这种项目基本都是准备给新进的重点培养对象刷简历的...你问这个什么？”
“R去意大利了。我想...去找到她。”
“...是吗？你知道竞争这个交换机惠，除了语言之外，出身以及业绩都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有前途。”
我微微一笑，用轻松地语气开口。
“但我总要努力看看，毕竟其他人可没有漂亮的妻子在等着呢？”
“我不看好你，也没法帮你谋私...抱歉。”
“没关系...这个我知道。”
“但是，我会衷心为你加油。”
我看着在我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的夕阳。我却不觉得感伤，因为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在期待星空的美景。
“谢谢你主任，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嗯？”
阿泽看着我，叹了口气说道。
“asahi的话，无论问多少次都还是没有哦？”
“不...今天不喝了。”
“看你这一身，应该是呢。”
今天的我穿着一身西装，提着公文包，长期不打理的头发终于是被剪短，两侧的胡渣也用了好大力气尽力剃干净了...虽然皮肤和面容是无法回到以前的样子，但这种程度已经是尽我所能了。
“要走了吗？”
“嗯。阿泽也该开学了吧？”
“回去继续当老师吗？”
“当然，阿泽要是以后高中考到这边来，兴许我能教你呢？”
“绝对不要。”
我们两互相看着对方，彼此眼里都带着笑意。
“...我想你不会再来了吧？大叔。”
“这里来一次已经够了，我已经得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那么...来两听可乐庆祝一下如何？”
阿泽递给我一听可乐，自己拿着一听，互相碰撞。
“干杯！”
我们两一口气干完。大口涌入的黑色液体中包含的浓烈碳酸味道让我差点喘不过气，仿佛带我回到了几十年前和儿时伙伴一起走在路上的那个夏天，让我分外怀念。
“这个给你。”
我在离开之前，将那天的扭蛋丢给了阿泽。
“宜 离别...那个神社的扭蛋？你真会玩这种东西吗？”
我转过身向阿泽笑着摆了摆手。
“不如阿泽也去求个姻缘吧？那个神社真的会灵验的哦。”
我与阿谷约好，在镇子最外围的长途车站等他。
我坐在车站的长凳上，把公文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和路过的人群。或许是乡镇相比于城市温度降得更快一些。，或许只是单纯到了这个时节，路上已经不再是之前清一色的短袖，偶尔会看到几件长袖或者毛衣。一阵秋风之后，我也隐隐感觉有点发冷了。
“大叔，身边有人吗？”
旁边传来的声音属于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我示意他可以坐下，他回以笑容。
“你这身衣服...是城里的高中吧？”
“嗯？大叔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城里的老师，虽然不是你所在的高中。”
“是吗...这样啊。我在等女朋友，和她一起坐长途大巴回城里上学。”
“你有女朋友吗？”
少年笑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着。
“不可以吗？我是听大叔说，不在一个学校才敢告诉你的。”
“没有的事。别让她哭泣，要好好珍惜女友哦？”
“...我也想这样。”
少年长叹一口气，随机看向天空。
“可是...我们都才16岁，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有时候我内心里也会涌现出那种阴暗的想法，想着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不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我和她一定会分开。一想到这里...我便无法面对她的笑脸。”
“我明白的...我在16岁的时候总想着40岁的时候自己能做到些什么，我现在40岁了，脑海里却经常回忆起16岁时身边的人。”
我对他说道，随机从盒里抽出一根香烟。
“不介意吗？”
“大叔您...还真是放得下老师的架子呢？”
我笑着打趣道。
“毕竟现在是朋友相谈的时间嘛，老师也要有下班时间啊？”
“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自己能瞬间变成大人就好了...无法理解而痛苦的事情、力不能及而自卑的事情、一切悔恨而又自责的事情，对于小孩子无能为力的一切，对于无所不能的大人全部全部都会迎刃而解吧？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纵使年岁推移，仅仅只有无力感徒增。做不到的事情依然做不到，曾经为之悔恨的、心中的伤痕只是变得更加黯淡却又更深，什么都没能改变。”
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捏住的香烟，最前端那点燃的短短一截中微弱的火星，在秋风下摇摇欲坠地跳动着的光芒，我生命的律动与它为之共鸣。那仿佛是我的心跳，又仿佛是我的呼吸，此刻我和它感同身受。
“所以我在想，无论再有多少岁月流逝，就算到最后一刻，这些都不会改变吧？无论是到达哪个年纪，都不断地积累着后悔的和自责的回忆，不断地因为自己的无能留下遗憾终身的错误...这是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任谁都必须要经历的痛苦。”
左手上传来微弱的触感，我低下头去看，那短短的一截烟灰燃尽了一切温度，连一丝灼热的感觉都没能传来。它确实而又不可逆转地带走了香烟的一部分，在下一阵秋风到来之时便会化为乌有。
“但我还是不愿意结束。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纵使自己充满瑕疵，纵使自己百般无能，但就算是这样也...想要活下去，因为我觉得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一定做到了些什么，改变了些什么，即使是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即使那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也...支撑过其他人的生命。”
“我想要...即使并不完美，也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那一定是...”
我还没能继续说下去，一旁传来的少女的呼声打断了我，是他的女友来了。那个女孩子用16岁的纯洁笑容呼喊着心上人的名字，让看见她身姿的我也觉得年轻了几分...身边的这个少年，真是让人羡慕的家伙啊。
“抱歉...我得走了。”
“嗯...说的有点啰嗦了。”
“哪里...我很感谢你，大叔。我似乎明白了，我不会再去想40岁时的事情了，我想在现在...好好看16岁时才能看到的风景。”
我笑着向他离去的身影摆手，忽然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让我不禁立起了衣领，一片泛黄的树叶被风吹落，落在了我的公文包上。
我将其捡起，细细地端详着。虽然我已经知道，但我这一刻才充分理解了这个事实：夏天已经过去了。
但是不要紧，还会有下一个夏天，即使没有了，如今我也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可是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夏天一定不会再来了。在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遇到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所选择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个夏天成为了最特别的那一个。
而这个夏天，已经完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