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带你走的,”黑发黑眼黑大衣的女人这样说完,朝杜沫沫伸出右手,“一问一千,谢谢惠顾。”
杜沫沫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脑子坏掉了。
作为一个身如浮萍的小应届,交完论文战完答辩之后,杜沫沫不得不搬出了价格便宜量又足的学校宿舍,开始为自己奔波寻找一个从“混吃等死大学生”转职成“前途无量小白领”的机会。然而每天早晨在廉租房的小床上醒来,她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为什么,当初,要选英语专业?
她曾经一度认为,没有比选了一所离家几千公里的二流大学更糟糕的决定了。直到毕业她才知道自己错了,比远在天边的二流大学更糟糕的是,学了四年自以为是旱涝保收的传统外语,毕业出了校门才发现百无一用。
杜沫沫想起英语老师在课堂上苦口婆心地劝她们,女孩子千万别去做翻译,做翻译会秃头啊!
可是学英语的不做翻译,还剩下多少能走的路呢?
杜沫沫不想教熊孩子ABC,不想和洋老爷谈生意,不想削尖脑袋考公务员——她觉得自己也未必考得上。总结了一遍之后,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了。
“你看你,脸长得不漂亮,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胆子还小得跟老鼠似的,让你给导师打个电话都不敢,你还想怎样?真以为满街都是金大腿等你抱吗?先随便找个凑合干着呗,有了机会再跳槽啊。”室友金莉莉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就向杜沫沫炫耀起了自己新买的包。
“唉,我也不知道找什么工作好,刚毕业嘛,有人要就不错啦——正好我男朋友家的公司要我,我就随便这么一待了,”金莉莉说,“还好月薪两万,勉强够买个包。”
杜沫沫觉得自己从学校宿舍搬出来还是有好处的。
今天她也是怀着不能老是听金莉莉嘲讽的心情揣着简历去了人才市场。然而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之后,手里的简历一张没少,还被倒塞了好几张莫名其妙的小广告。倒不是她看不上招人的单位,她只是不敢上去投简历。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腿软,这是杜沫沫二十年来的固有属性。她也从来没有赶过什么首发首映之类的热闹。就连曾经喜欢过的明星来她的城市开演唱会,她也是望着订票的网页好半天,想想到时候的人山人海,最终点了右上角红叉。
所以今天她是鼓起三辈子的勇气才来的。
杜沫沫出了人才市场,在人行道上的垃圾桶边整理了一下文件袋,把该扔的全扔了之后,一抬头看到对面小巷口坐着一个奇怪的年轻女人,黑发黑眼黑大衣。
她远远地朝杜沫沫笑了一下。杜沫沫一回神,发现自己手里正捏着一张牛皮纸的名片,上面写着“塔罗占卜师”。
然后就回到了开头这段。
自称是占卜师的女人掏出一叠纸牌,哗啦啦地摆弄了半天,告诉杜沫沫,会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带她走。
“……为什么……听起来不太吉利?”杜沫沫小声地问了一句。她原本只是想找她算算自己有没有希望出人头地走上事业巅峰,结果感觉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讣告。
“哦,字面意思咯,别想太多,”占卜师说着朝她伸出右手,“一问一千,谢谢惠顾。”
给你才有鬼了。杜沫沫很想这么说,然而从那个女人的眼神看起来,她如果不给钱的话,恐怕今天真的会被另一个世界的人带走——一黑一白,长舌高帽的那种人。
“我……我没那么多钱啊,”犹豫了半天,杜沫沫决定照实说,“我连工作都没有,饭都吃不上了,哪有这闲钱啊……”
这是真的,付完这个月的房租,她就准备挖土来吃了。
占卜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大概是闻到了她身上自然朴实的穷酸味,半合了眼摆摆手:“算啦,给你赊着吧。名片别丢,当欠条。”
于是杜沫沫带着她的名片回家了,并没有来日还钱的打算。
希望明天能找到工作。睡觉前,杜沫沫看着窗外的大月亮这样想道。
希望明天能找到新工作。起床前,阿拉琪看着窗外的大月亮这样想道。
然后她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爬出了她的小棺材。
这是魔族灭亡后的第674年,也是她被迫接下这份工作的第100年。
这份工作是指,照顾魔王。
阿拉琪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五百年前睡觉的姿势不对,为什么一觉醒来魔王就去世了,魔族也灭亡了。如果她知道醒来后会有这样的发展,她是说什么都不会喝那杯爆炸莓酒的。
那个混账,居然骗我说是鲜榨的。阿拉琪恨恨地想。
没错,五百年前魔族风头正盛的时候,魔王被属下撺掇着要发兵攻打天界。当年还是个小小的候补生的阿拉琪在出兵前夜的宴会上,喝下了一杯不管是颜色还是气味都十分可疑的爆炸莓酒——然后立即开始闹肚子,闹得稀里哗啦的,最终不得不提前退场,爬进自己的棺材里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五百年后,四周异常安静,空气里带着股厚实的尘土味。阿拉琪打开棺材盖,发现自己好像在睡觉的时候被扔在荒野里了。
不对,不是被扔在荒野里,是自己的家变成了荒野。
阿拉琪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觉醒来那些嬉皮笑脸的家伙都不见了,为什么她熟悉的房子街道酒馆喷泉都化成了碎石乱瓦。她飞上天空四下张望,视线的尽头,魔王的城堡安静地矗立在山巅上。
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魔王的城堡大概因为有特殊结界的守护,所以成了魔界在无名浩劫之后唯一存留的建筑。阿拉琪推门进去,墙壁上的火把“咻”地跳亮了。她穿过曲折幽暗的长廊,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沿着高高的石阶盘旋而上,找到了魔王陛下的寝宫。
阿拉琪停在门前,考虑再三,伸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阿拉琪又敲了敲,最后一下用了点力,直接把门敲开了。沉重的木门慢慢地转开,阿拉琪从越来越大的门缝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魔王——的儿子。
阿拉琪万万没有想到,老魔王居然在临死前把自己的小儿子关在了寝宫里,还给他施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沉睡魔法。以至于睡了五百年的现魔王陛下身体虽然长大了,心智还是当年那个……小屁孩。
当然这些都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为时已晚。
总之阿拉琪看到那个白发红眼的高个青年打着哈欠从棺材床上直起身的当下,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坑了。她满心以为王子殿下会告诉她,其实大家是联合起来开了个玩笑,那些不见了的人都是躲起来了,城里的废墟只是暂时的魔法,过会儿就会恢复原状;大家还没有出发,战争也没有开始,明天的生活还和往日一样,吃饭睡觉打豆豆。
然而年轻的魔王用那双透亮的红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饭呢?”
“饭——呢,阿——拉——琪?”从餐厅的方向远远传来魔王的呼喊。
阿拉琪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漫长琐碎的回忆中站起身来,把热了一半的麦片粥端了出去。
从她把魔王的儿子从沉睡中叫醒的那天起,她住进了魔王的城堡,被迫成了这个小魔王的——保姆。
并不是出于对前代魔王的敬仰才决定替他照料遗孤的,阿拉琪会揽下这活,纯粹是因为前一代魔王临终时留下的咒语。
“老爹说了,第一个把我唤醒的人,不管是谁,都要负责照顾我长大,不然就会被他诅咒,挠痒痒永远挠不到痒点,”小魔王是这么说的,“所以你最好记一下,我不爱吃大蒜,不爱吃蟾蜍,不爱吃东波糖,不爱吃热的蝴蝶豆……”
阿拉琪听他叽叽喳喳地说完,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爱吃吃,不吃滚。”
今天她把麦片粥放在年轻的魔王陛下面前的时候也是这样笑着,并且提前开口堵住了魔王的抱怨:“爱吃吃,不吃滚。”
“你敢对魔王大人不敬?!”魔王一仰头一瞪眼,举着银勺子的手却迟迟不敲下去。
“我敢对魔王大人不敬。”阿拉琪原样复述了一遍。
城堡里有丰富的食物储备,但她还是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满足小魔王的胃口——因为她不会做菜。于是高贵的魔王大人一天天吃的都是麦片粥、麦片粥、夹生麦片粥。
灯影重重的大厅里,长长的人骨餐桌的尽头,装饰着魔龙的尖牙和利爪的高背椅子上,白发红眼的英俊青年握着银勺子,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一百年不变的早饭。他毫无仪态地蜷着长腿蹲坐在椅子上,感觉像在等待他的老爹从墙上的画上跳下来赏他一个爆栗。
阿拉琪从魔王那里知道了关于魔族灭亡的一部分经过——魔王本人也并不是十分清楚,他只知道那天他好好地在花园里玩,老爹突然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抱起他,丢进寝宫的棺材,盖了盖,上了锁。
我是不行了,你一定要活下去,然后长大,然后统帅你的子民,向那群混账报仇,还有,永远不要忘了你是魔界之王——老爹是这样说的。然后魔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以……我们应该向哪群混账复仇?”
阿拉琪一开始还会这样问他,然而发现魔王给不出更多的回答之后,就差不多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了。在做魔王的保姆的这段时间里,她逐渐接受了“魔族已经灭亡”这个设定;至少如今的魔界,只剩下她和魔王两个人。
虽然阿拉琪一度幻想过年轻的魔王因此而依赖她,恋慕她,哭着抱着她说不能没有她……她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八面的魔界女王。然而看到魔王顶着一张帅到天崩地裂的脸躺在沙发上一边抠脚一边看连环画之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况魔界只剩下两个人了,就算做个女王也没什么意思。
如今唯一的好处,大概只有她可以自称是魔界第一美少女而不会被打了。
然而阿拉琪并不十分确定地记得,有不少魔族不住在这里,他们偷偷混进了人间界,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不知道那些家伙还活着没有。
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出了这样的事。
阿拉琪曾经想撺掇魔王去人间找回那些部下,可是年轻的魔王看起来对此并不是太有兴趣。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上了。如今位居阿拉琪的理想清单第一位的,不是把小魔王抚养成人,也不是光复魔界报仇雪恨,而是破除老魔王的诅咒,然后跳槽。每天早上一睁眼,这个愿望就会热腾腾地蹦出来。
开玩笑,我这样的美少女,怎么能在这种荒山野岭陪个熊孩子过家家?阿拉琪是这样想的。她决定给自己找个接班人,代替她来照顾魔王。
不过,去哪儿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