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高乐乐死的消息的时候。社区的人的神经仿佛都被调动起来了,居委会大妈的最新消息和她周围邻居大姐的推断牵动着一片一片年老且寂寞大妈们群雌粥粥的附和之声,七嘴八舌的拉着王队说这个人的孤僻,足不出户和自己对案件的“推理”。举手投足间似乎对此案心中已有结论了。王队也只能一边点头应和着说几句不咸不淡的“群众的汇报非常及时,我们将尽快调查破案。”一边对我抬了抬眉毛,我便抬腿跨过警戒线,向房门口的武警出示警员证之后就进入了案发现场。
高乐乐。女,二十岁。陕西省商州市丹凤县大龙村人。单身。这是我从死者身份证明上看到的信息。A4纸上的身份证复印件模糊了整张脸部,只能依稀辨认出她有一双大眼睛。周姐和副局长从里屋间走出来看到我已经看完了材料,一边摘下橡胶手套,一边对我说:“乐乐,这名字听着倒是挺乐观的。结果不还是自我了结?”她实在是见惯了生死离别,各种各样的死者,各种各样的死因,各种各样的生前身后。对她来说也只是工作台上的一张尸检报告。我笑了笑问:“是他杀?”“是自杀!”她点头。
在取证组的人拍完照片之后,我就走进了里屋。很典型的少女的房间,有女孩子身上那种奇怪的好闻的味道。时尚的装潢,屋里有粉色,有玩偶。唯一比正常房间里多的就是悬在电风扇上的那根绳子。我坐在暗红色的旋转椅上,看着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高乐乐已经封在黑色的收殓袋横放在床铺上。床边有一个倾斜倒下的凳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总能闻到别人难以察觉的味道,嗅到了生命飘散的味道。就仿佛下雨之前那种淡淡的泥土的味道。电风扇上的绳子还在细微的摇啊摇。我总觉得我能听到笑声。从柜子里,一阵一阵的。
我站起身,高乐乐的腿已经僵直了,正好挡在书柜的柜门上。虽然我并不在意去搬动尸体,但是我还是没有硬要去搬开她的腿去探究:她已经死了还在不愿意被我看到的秘密,或许满载着少女的情怀,或许充斥着满满的悲伤。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死者为大,只要不冲突办案的话,我也乐意尊重她的意愿。
“但是这个东西你没有挡住不准我看吧?”我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本似乎是日记的小本子。我想:如果她能活过来阻止我翻看她的日记,这倒也不错。这么想着突然就笑出了声。外面周姐探进头来,我摆手示意我没事。周姐抬了下眉毛就又回去工作。
随手翻开一页。
“今天是第三天上班啦!我把洗手间的水台擦得一尘不染哦~连板着脸的的吴阿姨也夸我干活卖力呢~不过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奇奇怪怪的,也许是因为我才进公司吗?不过只要努力工作,总有一天会和大家熟起来吧。加油!晚上去吃个冒菜鼓励自己~我吃了三个蟹**!”
细细的字体和波浪线,还有画在这段话旁边的花和大拇指。我不禁抬头看了看床上一动不动的收殓袋。想象了一番她生前的样子。不过复印件上那个模糊不清的脸和大大的眼睛总是横插进脑海。我索性不再去想,继续看下去。
“今天我在刷马桶的时候唱了几句歌。听见外面有人在笑,还小声说什么刷个马桶还这么高兴真是乡下来的。我一把推开门,她们吓一跳就跑走了。我本来想追出去问问她们凭什么这么嘲笑我。但是想起爹在离开前说的不要与城里人争,我就蹲在厕所里哭了。结果被吴阿姨说是旷工半小时,扣了(被水渍一样的东西蕴开看不清)。回来之后房子里七个姐妹都劝我说城里人脾气大,千万莫要与他们争。我一定要坚强。”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没有找到座位,公司的几个来实习的大学生那里有一个位置,我过去刚要坐下,她们就说这里有人了,我看根本就没有人在打饭,桌上也没有碗。想说为什么不能坐的时候她们就喊着说食堂怎么不打扫干净有苍蝇。我气得手抖撒了一身的汤。”
……今天她们说我穿衣服土。
.......今天她们说我头发油,有臭味。
…...她们说我一辈子奴才命
……我没有迟到他们说我迟到扣我工资
……
……我恨他们
我快速翻阅着下面的日记,看着那些同公司的所谓“城里人”一步步的霸凌她。那些老员工和领导一步步的克扣她。最后在那充满怨念的四个字之后,日记戛然而止。我猛地合上日记,仰起头靠在椅背,用日记本盖在脸上。脑子里那双印染的大眼睛似乎也要流出黑墨色的泪水。刹那间我的心里不知道应该可怜她还是怎么的,就那么不发一言的靠在那。高乐乐也躺在那。一个死人和一个窥探到死人内心的活人就这么突然静默了。
“你在案发现场还能睡得着?”王队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压在脸上的日记本“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我本能的低头看她,我觉得她疼了。王队也低头看着,我觉得他不知道她疼了。
王队走过来拾起本子随手翻了翻,扔到了床上,就掉在收殓袋上。小声对我发着狠说:“这个案子发生在现在,市里正在争做省上和谐城市的先进,局长马上就要到。你小子给我警醒着点,别出问题!出了问题……”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撮出来的话,我感觉他的牙花子都要崩到我脸上。我连连点头:“请队长放心,我一定…一定…”王队气哼哼的背着手走出去,出门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这死娘们还挺有钱。”
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我:这个房子绝对不是穷人住得起的地方。当时进来调查的时候,房产证户主明明写着高乐乐的名字。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回头打量着黑色的收殓袋,隔着一层袋子我看不到她的面孔。也得不到她的回答。这时,那个细细的笑声又一次响起来。不大,但是很清晰。我打量着那个柜子犹豫了一下,终是动手挪开了高乐乐的腿。收殓袋却挂住了柜子的把手,我一用力,柜门便被我带开了。
我安顿好了高乐乐,回头去看柜子。柜兜不深。里面只有一个小本子,淡粉色,是和整间房子搭配的颜色。粉红色的软皮本上用黑色的笔细细的涂出来一个心形。里面框着一个高字一个胡字。胡字右半的月细长,似乎要突出框去。我伸出手指轻轻的在笔记本的外皮上划过,不平的颗粒让我背后痒痒的。我拿着本子走到窗边对着太阳照,这里面应该就是高乐乐为什么能住上这种房子的原因,说不定也能找到她为什么自杀的原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点犹豫。阳光穿透玻璃照在我的手指上,我才突然觉得这房间阴冷的过分。伸出另一只手想抓住一点阳光的时候,一朵云却把太阳牢牢的遮了。
我转过身看着高乐乐,心想着你表个态吧:我该不该看这个?我盯着袋子看了半晌,才恍然她已经不能回答我了。而我却似乎并未感觉她死了。那轻轻的笑声也并没有再响起。我再次坐下,把本子放在膝盖上,双手覆在脖子上暖了暖便打开了本子。
“今天他带我去吃饭了。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酒店,吃的自助餐。很豪华的地方。周围的服务员都特别恭敬,虽然我什么都吃不下。也没有人敢说我是苍蝇了,也没有人敢不让我坐了。她们现在可能正在街上求工作吧?活该!我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报复他们!刚才他把两粒蓝色的药放进红酒瓶了。他以为我没看到,我看到了。但是我不会说出来。我不能说,这是规则,也是我获得这些东西的代价。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
“晚上完事之后,我想吃冒菜,那个便宜的东西。不是大酒店的而是街角边的。我告诉他,他说我是贱命,非要吃那些东西。我说我就是贱,他不也要用我吗。他打了我。我没哭,我也不会哭了。我已经没有哭的资格了。我就是贱人。”
“我离开了酒店,买了一碗冒菜。就那么坐在小摊的凳子上吃。周围的人肯定惊讶着,我身上穿的都是他给我买的。我不知道牌子,只知道一件可以在曾经的村里,是我那已死去的爹一年辛苦的价钱。但是现在我还是吃着我当时还是洗厕所的小妹的时候最爱吃的蟹**。”
“蟹**不管名字怎么像是蟹肉,也都不过是面。但是他已经不是面了。面食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但是他也不是蟹肉,只是仿冒品。我呢?我不过也就是在向往着更好的自己而挣扎着,最后变成了一个冒牌货吗?”
“我打电话威胁他,我说我存了他的账本。他命令我还给他,问我要多少钱。我说不,我也不要他的钱,我只是要他来陪我。女人总是盲目的,我知道我们俩不过相互利用。但是却还是忍不住去希望与他更进一步。他说我如果不给他活路他就要弄死我。看来盲目的也是男人,不过男人并不为爱盲目,他只为自己。我怎么可能会有那所谓的账本呢?”
“有人在敲门,他有钥匙。而没有人会来找我,没有人知道我。他要杀我了吗?我还是愿意被他杀掉的。在他要杀死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他我是骗他的吧?这可是我第一次骗他,他会原谅我的吧?”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窗外的风不能吹进,但是后背汗湿的感觉还是让我抖了一下。手里这个本子似乎是有千斤。我张开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想要霍然站起却听到外面王队声音响起:“胡局长!”然后就是鞋跟相碰和敬礼时衣服的摩擦声。
我把本子扔回柜兜,戴上手套。刻意的轻轻拉开了收殓袋,我觉得她应该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勇气去听,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她一眼。用力的拉上拉链,袋子发出呜的一声。外面突然安静了一下,我听到了有人低声问话却听不清。紧接着王队就在喊我出去说胡局长要问案件情况。
我走出去,看到一个胖子,腆着的肚子几乎像是怀胎十月。板着的胖脸却只是反出脸上的油光。背着手朝我走近一步,就像是一座圆滚滚的肉山向我逼近,我感觉自己都快在油脂的味道里窒息了。那张大嘴开开合合我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整个眼前都好像只有那个肚子在摇晃。王队突然问我:“局长问你死者是什么死因?”偷瞄一眼胡局长。他脸上笑意更盛,但是肥肉却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丝精光。我一怔,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周姐笑了笑追问:“是他杀?”“是自杀!”我用力扯掉手上的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