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无危那天在绘画课结束后独自打扫美术教室。快打扫完时他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副很可怕的画。画里是一只掉进陷阱的兔子,整个身体被捕兽夹紧紧咬住,没有鲜血,但也感受不到生机。兔子的眼睛睁开着,却看不到希望。这是一幅让人看了是分布舒服的画。画上没有署名,但他记起当时在这里作画的是同班同学余又言。
那个人在同学里相当受欢迎。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因锻炼获得的好身材,总是挂在脸上的友善笑容……他会对所有人伸出援手,和多数人都可以说上几句话,有时几句笑话可以博得笑声与掌声,深得老师与同学的信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班级灵魂人物,简单说来,就是现充。
但对于他,辛无危却始终有异样的感觉:在人前的笑容很僵硬,像是贴在脸上的面具。透过面具的孔露出来的眼神却是傲慢而冷漠的尽管如此,辛无危从没有试图去撕下那副面具看看后面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对任何事都置身事外,因而很讨厌成为别人视线的焦点。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悄悄地与所有人保持距离,一个人游离在青春的喧嚣之外。像一条只会躲在珊瑚里的鱼一样。
他知道如果自己有天想别的同学告知了自己对余又言的感觉后,别的同学多半不会去怀疑余又言的面具,反而会对他顿生嫌恶。
因此当看到余又言的画作时辛无危有一种猜想终于得证的感觉。但他始终将自己视作旁观者,并没有对此多加揣测。
看了一会儿,他将画从架子上取下来,发现后面还有一张。但没有去翻看另一张是什么——他对此已经失去了兴趣。将画拿在手里时他倒是在纠结该怎么把画拿给余又言。最后为了避免麻烦还是决定扔在垃圾桶里。
“为什么不看看那一张呢?”
余又言站在教室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倚在门框上。他平时标志的微笑消失了,眼里是不加修饰的冷漠。
辛无危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出现的余又言,最终决定还是看一下另一张画。
那张画里一名少女双手环抱膝盖蜷缩着躺在一个圆里,头与脖子与正常结构错位。整个身体扭曲而极其不自然。少女的怀里抱着一本书,但看不出是什么书。他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仔细看了以后发现少女的一只脚勾着女式凉鞋,另一只却没有。又是一幅充满恐怖阴森气息而意义不明的画。
“你怎么看。”
余又言的表情毫无波动,但话里有着些许兴奋,一种自己精心留下的彩蛋终于被人发现的兴奋。
“画得真难看。”
辛无危将两张画叠在一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卷好后交给门口的余又言,然后离开教室。他没有去深究这两幅画背后含义的动力,只想早点回家把自己关起来,被留下打扫教室已经严重耽误他的时间了。
“明天见。”
辛无危皱皱眉头,还是决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他并不总是对别人的话有回应。
在玄关脱鞋子的时候辛无危听到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音。此刻正在播报的是一个多年来连续作案的人贩子被捕的消息。他走到电视前,看着里面嫌犯的照片。由于采用的是几年前的照片,所以显得嫌犯格外年轻。那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和善的青年,下垂的眼角,和脸上若有若无的酒窝都让人难以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想必这为他犯案提供了相当的便利。
自己今天这样的性格是不是有他一部分的原因呢?辛无危不禁这样想。八年前他还是个九岁的小孩子,那时候还会很乐意与朋友们去玩耍。但从某一天开始,电视里不断报道着周边县市频繁发生的小孩子失踪事件可能是连环作案。从那以后每个在外的小孩子身边总会挂着一名唤做爸爸或妈妈的成年人。辛无危因为父母工作原因没人监护,只能选择待在家里。
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生小孩失踪事件后辛无危终于获准可以独自外出,他永远不会忘记再去找以前的朋友时他们意外的眼神与自己尴尬的处境。过家家的游戏中已经没有合适他的身份。那天他们玩得都很不开心。从那时候开始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慢慢失去兴趣。开始热衷于一个人看书与发呆,也没有爱上那个年龄该有的爱好,反倒迷上了凶案与犯罪。最终变成了大人口中那个阴沉的小孩。
但他没有责备这个名字被“某某”代替的人。甚至他还会想象电视里的这个人在带走小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很开心或者很激动。
走到电视机前,他看着嫌犯的照片,为自己想象过很多次的犯罪过程中的男主角填上了样子。
他的身子挡住了后面父亲看电视的视线,但是辛无危并没有选择让开,父亲也没有开口叫他,只能自己将身体歪着,试图看清电视里的内容。
“嫌疑人对此前发生在我市的十三起未成年人失踪事件供认不讳,但有一起发生在乡村的未成年人失踪案并未得到嫌疑人的确认,案件依旧在紧张的调查中……”
电视里让人难以感受出感情的声音这样念着,后面的节目是调查了嫌犯的过往经历与成长环境。辛无危对这个人不感兴趣,这些罪行可以刺激他的神经,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犯下这一切的人产生同情或者其他什么感情。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保有基本的是非观念。
辛无危从电视前面走开,回到卧室里。他的父亲也终于再次坐直身子。
从书包里拿出在学校没有看完的小说,摆在空无一物的书桌上。这本小说里的男主角在推理出真相后对于绑架了女主的凶手没有选择报警,反而隐瞒了整件连环杀人案。这一情节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但辛无危却在想,要是自己知道了谁是凶手的话最后估计也不会报案。知道罪行比起自己亲自惩戒罪行更加令人高兴。
看着这本书的最后一页,他想起了不久前和余又言不算交流的交流,以及那两幅足以令班上同学吃惊的画。又突然记起这次并非两人第一次产生交集。上次似乎还是高一的一节体育课。他坐在操场的一角,一个人看着天上缓缓流动的云发呆。
那个瞬间,像慢动作一样,他感觉到自己视线在变化,眼里的景色在旋转,随即倒在地上。耳鸣并不是第一时间产生,但很快他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这时候辛无危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飞来的足球砸到了。
尽管颅腔内全是被足球砸中的那一下的回声,但他还有力气坐起来的。只是这样将脸贴在地上也挺好的,现在的视角与平时的视角成九十度,因为发生意外而旋转的的似乎是世界而不是他。
一双脚向着他快步跑来,后面还杂乱跟着很多双脚。辛无危猜到了那是班上最热心的余又言同学。
“你还好吗?”
在听到这句话飘进脑子里的同时他感受到了一只手在试图将自己拉起来。对言语交流都很抵触的辛无危自然不会喜欢肢体的接触。于是他想要自己爬起来,但是余又言的动作更加快,已经将他的手架在自己肩膀上。还伸出一只手扶住腰,要往医务室走。辛无危试图拒绝帮助,但抵不过将自己控制的那股力量。
“大家继续踢球吧,我带辛同学去医务室,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临走还不忘安抚大家的情绪,实在是面面俱到。后面似乎有零星的掌声和称赞,但辛无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校医说没有大碍,但为了稳妥还是给辛无危开了假条。余又言执意陪着去校外医院检查,辛无危只是皱眉,但没有拒绝。他没有理由也懒得回应别人的好意。
两人一同走到校门口,辛无危面无表情地开口说:
“你会觉得感激我吗?”
这句话并不是出自给予帮助的余又言,而是由受到帮助的辛无危说出。
“这次帮助我又让你收获到了许多赞美吧。”
辛无危继续着很无礼的问询。
“没那回事。”
“你知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不是的。”
“你把自己的样子装得很好呢。但你不是个好人对吧,我感觉得出来。”
“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可以回家。”
余又言听到这句话在校门外停下脚步,脸上的微笑像雨水蒸发一样自然地消失。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辛无危走上了回家的路。他的伤根本不严重,只是想着刚好可以靠着假条提前回家于是说要去检查。余又言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那不是回学校的路。
第二天,班主任夸奖了余又言对同学的帮助,带受伤同学去医务室,还陪同着去了校外的医院。大家报以掌声时他却回头看着辛无危——带着他招牌的笑容。但辛无危并没有戳穿他,告诉大家自己根本没去医院。没必要那么做,他一直追求的就是对身边的事置身其外。但他也预感到,在余又言的身上,有他更感兴趣的事。
辛无危合上书时听到窗外蝉的叫声。对于已经活过几年的蝉来说,这段时间已经是生命的结尾。因此蝉的叫声,或许说是将死的悲鸣更合适。
他突然想起高二下期的期末考试正伴着这悲鸣而来,最终还是决定不管余又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