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相当热。教室外蝉的悲鸣肆无忌惮冲进来,和里面人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扰乱着人的心绪。
班主任多次妄图将教室里的声音压下来,但做得并不成功。尽管不断提高嗓门,但他一个人的声音像只小舟飘荡在更大的声音的海啸里,随时可能沉没。沉没和沉默恰巧同音,辛无危为自己想到的谐音感到一丝高兴。
“总之大家暑假注意安全,记得按时返校补课,没事了大家就先回去吧。”最终老师讲完所有事先行离开,早已兜不住的喧闹也开始流出教室。
辛无危收拾好东西想从教室后门离开,但被人叫住了。
“辛同学,我想请你帮个忙好吗。”
来的是余又言。他的脸上还是贴着笑,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漠与傲慢还是被辛无危精准地捕捉到。
“不帮。”
余又言像是没有听到这果断的拒绝,依旧自说自话。
“你好不好奇那天我的第二幅画里那本书是什么,帮我个忙,我就给你看。保证你会喜欢的。”
“我没兴趣。”
“我还以为你对凶案很感兴趣的。”
辛无危盯着神情自若说出这句话的余又言看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要我干什么?”
“帮我把宿舍里的行李拿回我老家,那本书就在我老家,里面有能让你满意的事件。”
“行。”
尽管不知道余又言想做什么,但是听到那本画里的书在现实里存在,还是勾起了辛无危的好奇心。他强烈预感到那里面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最终还是决定跟去看看。
余又言需要搬的东西很多,最重的是一箱子健身器械。他说自己的身材全靠这些才保持下来,但是升上高三就没那么多时间锻炼,所以决定全部搬回家去,留两只小的哑铃就好。算上带回家的行李书本,一个人很难一次带走,于是叫了别人帮忙。但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特意找上了辛无危。
他的老家在离这座小县城有相当一段距离的一个村里。村外有马路,可以坐汽车一直到村口。抵达时已经接近黄昏,辛无危想大概得在这里过夜了。夜晚简直就是案件发生的黄金时段。
进了村还要过一条河才能到余又言家。河水相当干净,在夏天总是勾引着周边的村民下去游泳。过桥时,辛无危注意到有一段河是两条支流交汇处,水流很急,不停地长出漩涡,飘下的叶片都会在那里被吞掉。那边的河岸上插着牌子,上书“此段凶险,禁止游泳。”
河边有个中年人在钓鱼,他的身边还有一只救生圈。他装鱼的桶里一只鱼也没有,反倒像是特地坐在这里等着人落水。
“千万别来这里游泳,以前淹死过小孩子的。”
那个人对他们说。
听到淹死过人,余又言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奇怪,辛无危读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我目前的人生大半都是在这里度过。我去过这个村里大部分地方。”
离开河边,余又言开始诉说起自己在村里的过去。他的眼里露出了少见的真诚。但辛无危很难理解他的感情。因为目之所及,都是很荒芜的景象。田野上稀稀拉拉种着几方稻谷,很多地里已经杂草丛生,却突兀地立着几根棍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进入村子这么久,却还没见到一个人。他很难对这样一个村子产生多深的感情。也就无法理解余又言。
“现在已经没人愿意种田了,以前这里种满稻子的时候还是很壮观的。”
辛无危对这些并没有兴趣,他只想去看看那本出现在画里的书。那是禁书吗?还是别的什么书?出现在那样黑暗的画里有什么意义?那本书与扭曲的少女又有什么关系?总之谜团很多,但余又言的语气像是只要看了就会知道一切。不过他也做好了被骗的准备,兴许压根没有这本书,只是被余又言戏耍了。
到余又言家里的时候,天快黑了。辛无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夏天的夕阳。太阳的余晖毫不吝啬地将半边天空染成极绚烂的色彩,从红到黄,及紫变蓝。他不知道是城市里没有这样的景象还是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了,大概是后者吧。
“回去的车已经没了,你做好了在这里住一晚的打算的吧?”
辛无危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还是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余又言接着就走上二楼去,留下辛无危在一楼。
这个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余又言的家人都去了城里,这里只是起个放东西的作用。辛无危决定在一楼看看。
他看见一楼客厅的墙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奖状,左边的屋里的地上堆了许多用口袋装好的书。右边的屋子似乎就是余又言的房间。房间里的桌子上有很多相框,但都被倒扣起来,看不到照片。他对这些照片不感兴趣,也没打算去翻那些上了锁的抽屉。
回到客厅时他看见余又言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两捆又细又长的竹子。那些竹子用绳子编成后卷好,展开后架起来就可以当作床。
“很久没回来住了,现在假期也不会回来住,只有这个最容易清理。”
余又言一边解释,一边和辛无危从井里打出水来将两捆竹床洗净,在等着晾干的时候余又言带辛无危来到自己的卧室里,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相框和一本书。看起来都有些日子了。
“这是我八年前的一张照片。一切都在那一年发生改变。”
他将相框对着辛无危,照片里有三个小孩子。一个又高又胖的男孩,一个小女孩,以及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但因为拍摄距今已经有一段时间,并不能太清楚看清每个孩子的长相。三个人都对着辛无危笑着,但又黑又瘦的男孩笑是独特的,叫人觉得那么熟悉。那正是余又言标志的温柔笑容,在照片里看来有着异样的阴森。
“他们是我在那一年最好的朋友,但一切的罪恶也因他们而起。对了,那些扣起来的照片你看了吗?”
“没有。”
“没有就好,那些照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看完我下面要给你看的东西以后看。”
余又言不知从哪里掏出钥匙打开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本子一样的书。来到辛无危面前,将那本书递过来。那确实不是一本书,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本子,就是小孩子用来记日记会用的那种。由于时间过去太久,本子已经开始发黄发旧,每页纸的夹缝中已经开始发出些许霉味。
“你可以先看着,我去准备晚餐,不过我不能保证你看完了还能吃下饭。”
余又言的话说得很可怕,辛无危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展开日记本。里面的字并没有现在余又言的字工整,也没有完全按照小学时老师教的写日记的格式来。没有日期,也没记天气,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随笔更合适。
我每次有长一点的假期都会回到老家来,我喜欢在田埂上走,也喜欢一个人跑着放风筝。我因此被晒得很黑,又因为黑被很多同学和大人取笑。但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觉得他们不能享受到这些泥土与空气是他们的损失。
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在田间游荡,但是今年暑假我新认识了两个小伙伴,他们和我一样大。我们相互间都不擅长记名字,为了方便,也为了好玩,我们约定好了自己的新名字。胖胖的男生叫小熊,乖巧的女生叫小兔,而我是小狗。
尽管我并不是很喜欢被叫成小狗,但因为小兔坚持,我也只能接受。
“因为你黑嘛。”
小兔这样解释。
“可熊不是比狗更黑吗?但小熊比我白那么多。”
“那是因为小熊是北极熊嘛。北极熊就是白的。而且小狗很可爱嘛,大家都喜欢小狗。”
小兔咯咯地笑起来,我觉得她真可爱,对于自己的称号也觉得可爱起来了。
我们三个人开始形影不离。按照个头排好队,小兔在我前面,小熊在我后面。我们就这样去了村里很多地方,也被很多村里人说成三个怪娃娃。
我们在河边钓鱼,不但什么也没钓上来,还被蚊子咬了一身包。我们在玉米地里捉迷藏,又因为碰掉许多玉米被大人骂。我们烧火做竹筒饭,做出来的米饭却是苦的。我们没做出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也没学会什么新知识,但却觉得每天都非常充实快乐。
我们经常也什么事不做,等着风来吹散空气里的巨大蝉鸣声。风来的时候田里漾起一波又一波麦浪,大人们在田里插上棍子,上面系着带亮片的彩条,或者整块的布。我想象着那些系着布条的棍子是帆船的桅杆,下面绿色的水稻是深深的海洋,日渐成熟的稻穗是层层浪花。帆船就这样在大海与风里飘游。
我把这些想象告诉小兔与小熊。
“那些都是大人为了不让鸟来偷吃做的。”
小熊这样告诉我,他一直都在乡下生活,他对这些事物的了解比我深许多。小兔也是只在假期才回来,但她对小熊的说法连连点头。我对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想象感到失落。
风吹过,那些彩带与布开始飘扬,惊起了田里的鸟,在我看来,那是海里的飞鱼跃出来。但小熊与小兔只当作刚刚他的说法的印证,并且颇为得意。我却感觉到有些失落。
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第一篇日记只有两页,隔了一张空白的纸以后才是下一篇。辛无危决定还是把带来的晚饭吃了以后再看。万一看完了真的吃不下饭就亏大了。
说是晚饭,不过只是泡面与火腿肠。
“谢谢。”
余又言已经将水烧好了,辛无危难得地向别人致谢。
“日记怎么样?”
“就小孩子而言,写得并不差。”
对于夸奖,余又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