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辛无危还在上小学，诚如前言，是个正常的孩子。他会跟同龄的孩子们玩，他也有好几个朋友。每天的除了学习，就是跟好朋友们一起玩耍。
他们并不喜欢老实待在家里玩。只有外面的广阔天地才能满足孩子闹腾的心。不管是捉迷藏，还是跳山羊，又或者其他的什么游戏，在家里总是很难进行的。
那个小县城里的治安很好，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恶性案件。家长们大多很忙，也就乐得让孩子们自己去玩。辛无危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茁壮成长着，阳光向上。他后来每次想起那段时光时都会想要是就那样长大，自己恐怕就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河里的一条鱼游动着，河水的流向因此稍稍改变，另一条鱼的一生却因此被永远改变。
他这样总结着那时候的事。
平凡，快乐又单调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辛无危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他和朋友们也会一直是朋友。
直到有一天，隔壁县有个孩子失踪了。
家长报了警，大家也都全力寻找了，但是什么信息也没找到。后来一切都重新进入它原本的轨道，出了失去孩子的家庭。
然后第二个孩子失踪了，之后是第三个，第四个……人们终于意识到有些事终究是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辛无危的好朋友是第八个。
他现在已经忘了那个人曾经的样子，他也忘了他们那时候玩过的游戏。他记得一些，但是大多数回忆还是忘记了。
当好朋友的家长来询问时，他回答的也是忘记了。他说自己记不清昨晚放学后和好朋友说了什么，也记不清两个人在分别的时候旁边有什么人。总之，关于好朋友失踪的一切有用信息他都忘记了。
大人很轻易地采信了他的话，他们总是愿意相信小孩子的话。但是却不知道小孩子这种生物，对于说谎总是无师自通。
其实他没忘记，他当然不会忘记。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带走了自己的好朋友，他也知道那个人其实并不认识自己的好朋友。
事情发生时非常平静。知了在慵懒地唱歌，太阳一点点向西坠落。他就这样平静地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将自己的好朋友带上那辆白色的汽车，他在见到那个人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浓浓的危险气息。可好朋友还是坐上了那辆车的后座。那辆车不紧不慢地起步，空无一人的路口也在耐心等着绿灯。
当汽车消失在道路的转交辛无危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他害怕了，面对带走自己好朋友的坏人他害怕了。那时候他很理智地分析了局面，最后的分析结果就是他不是那个人的对手，这里空无一人，自己出去也没有用。所以他放弃了冲上去解救自己的好朋友。他躲在绿化灌木里看到了全程。
那辆车离开很久以后辛无危才从藏身处出来。他将本来该还给好朋友的铅笔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就回到家，一如往常地吃饭看电视写作业。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呢？
在好朋友的父母走后他这样问自己。
因为我内疚了，我本来可以救下他的，可是我害怕，我胆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害怕受到惩罚，所以我不敢告诉他们真相。
他这样分析自己，但是内心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你在骗自己。
最终好朋友的家长还是报了警。
恐慌如瘟疫一般在小县城里蔓延。学校开始发各种通知，老师开始不断叮嘱学生，家长不再让孩子独自外出。
辛无危是个极普通的人，他的家庭也是极普通的家庭，所以他也不免在周末被禁足在家里。
当别人都被禁足的时候他就算出去也找不到玩乐的同伴，所以他一直都很守规矩地呆在家里。直到那天他看见那辆白色的汽车出现在小区外。那个人抬起头，就和他对上了视线。那个人的眼神并不可怕，那是温和的，友好的眼神。
他十分害怕，立马把窗帘拉上，又跑去将自己家的门上了锁，然后跑到卧室用被子将自己连头盖起来。
被子里的空气很快就不够了，他只有伸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吧，已经没事了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轻轻下床，不敢造成任何一丝声音。将卧室房门打开一条小缝，辛无危从那里窥探着客厅。
没有任何人，他放心了。走到客厅，他发现玄关那里站着一个人。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虽然不认识，但其实曾经见过。就是自己好朋友被带走时见过。因为就是这个人带走了自己的好朋友。
辛无危愣在原地，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他在大脑里计算是那个人追上自己以前自己能不能跑到卧室。可是那个人连反锁的大门都能打开，更何况小小的卧室门。总之，简单的分析以后他得出结论：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我可以进来吗？”
那个人站在门口的鞋垫上，手中拿着两只不大的蓝色塑料袋。态度显得十分有礼貌。
辛无危用僵硬的脖子带动脖子上面的头点了两下。此刻的他并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谢谢”
入侵者将手上的蓝色塑料袋套在鞋上然后走进来。原来那是两只鞋套。
辛无危就站在那里看着入侵者慢条斯理做好所有准备工作，然后向自己走来。他想起过年的时候来串门的亲戚都是直接走进来，最后将地板踩得很脏，妈妈在打扫的时候抱怨了好久。
入侵者走到辛无危面前不远处一条腿蹲下来，使自己的视线与他尽可能平齐。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我忘记了。”
“就在前几天，我带走你好朋友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
看来你没有忘记。那今天呢？今天你找我干什么？要是让我现在还你的好朋友那可没办法，要是当时你直接向我说，我会同意的。”
“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真的吗？我可没闯进来，为我开门的是你哦。”
“怎么会......”
“你仔细想想，你爸妈出门前是不是已经把门锁住了？是不是你去把门打开的。你再想想，你关上窗帘是不是为了和我说话不被人看到呢？”
“不......不是那样的。”
辛无危知道的确是那样的。爸妈走的时候将门上过锁，他跑过去其实就是将那道锁解除掉，自己也是在被窝里听到开门声才决定出卧室的。
“你欺骗自己的能力还真是强啊，你总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普通人的动机。其实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孩子。只是你太擅长为自己那些行为找到普通人的接口和普通人的动机。我想你也为自己不去救好朋友以及不告发我找好了借口的对吧。”
辛无危长出一口气，这一刻他似乎终于心甘情愿卸下了自己的伪装。其实他一直都是一个坏孩子。
他一直都逼迫着自己与那些不喜欢的人去玩那些十分无聊的游戏。最后还要装成一副开心的样子。尽管不喜欢，但他自己从没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直到那天他看见自己的好朋友被人带上了车，他想象着自己好朋友在车里挣扎，尖叫的样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兴奋。
可是不能那样，不能让人知道那样的自己。他最终选择别过头不去看这件事，他认为自己依旧是那个普通的小孩。 可是事到如今，那个人与自己咫尺相对，他还是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
“我是个坏小孩。”
入侵者听到这句话后满意地笑了。
“这才是个乖孩子嘛，只是乖孩子并不总是好孩子。”
辛无危完全接受自己以后整个人冷静下来，血液流动的速度放缓，颤抖的双手也停了下来。他这时候才注意起这个入侵者的样子。这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青年，但是仔细看他的脸却会觉得那是一张很温和的脸。眼角下垂，眼神里没有丝毫攻击性。说话的时候两颊会有酒窝若隐若现。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
辛无危在观察一段时间以后终于开口说话。
“我看你也不像。”
不算回答的回答。
“我该叫你什么？”
“无所谓。”
“好的，无先生。”
“知道吗，你的幽默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知道，无先生。”
“所以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对你做的事很好奇，所以想看看。”
“就这样？”
“就这样。”
那好吧，我们出发。”
在无先生脱下鞋套的时候辛无危换上了外出的鞋子。两个人没有选择一起下楼，而是分开行动。辛无危绕开了保安走出小区。要是被人看见独自外出，他的父母一定会很生气。
直到外出时感受到这炎热与蝉鸣的冲击辛无危才想起来现在原来已经是暑假了。对于他而言读书时和暑假并没有太大区别，所以时常会对现在所处的时期产生误解。
那辆停在路边的白色汽车已经启动了，辛无危拉开后座的门，爬进去后发现车里没有想象的那么热。看来是停车的时候也没有关空调。无先生似乎是预料到了这场对话不会持续太久。
车的后座并没有自己预料到的挣扎痕迹，相反这里很干净整洁。辛无危觉得自己还是太小看无先生了。可是坐过小孩子的汽车这样干净也确实是不同寻常的。他不知道到底是小孩子在他车上太听话亦或者是他每次都会打扫。
如果是每次都会打扫，他不仅幻想出无先生在后座上找掉落的饼干渣的样子。这么一想。就会觉得做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也确实不是人们想的那样。辛无危觉得自己的这种幽默感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得来的。
“你不怕我吗？”
“当然怕。”
“那你为什么还敢上我的车？”
“我不相信你会对我做什么。”
“为什么我不会？”
“那样你会少一个观众。”
“我很需要观众吗？”
“比你想象中更加需要，不然你也不会故意再次被我看见。相比第一次被我看见的你很高兴吧。”
“你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小孩——你有打算不做观众吗？我的意思是你来表演。”
“不用了，谢谢。当观众可以随时上台时，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有什么不对。”
“没想到你的道德底线比我想象中要高上许多。”
“我很好奇你想象中我的道德底线在哪里。”
“……”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那辆车也逐渐开出了城区，驶进一条被树林包围的大路上。这条路上很少有车，两边的树木投下的阴影让人看着感受到了心理上的愉悦。如果不说目的，这的确很像是一场自驾游。
“所以你的目的地呢？”
辛无危看着从树叶间投射进来的阳光，对无先生说。
“我不知道。”
“你下手以前不会先侦查的吗？”
“因为你说想看，所以我就带你观赏全程了——从挑选目标开始。”
“你知道吗，一句不完整的真话也算是谎话哦。”
“哦哦，我知道的。但有些时候一句真话就算说完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辛无危没有说话，只是歪着头看着他。
“小说里面有一个很小的分支叫做推理小说，推理小说里又有一种很常见的技巧叫做叙述性诡计。这类小说的最终目的或者说最大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欺骗读者。这种小说会通过描写，让你产生一个错误的印象，然后你基于这个错误的印象会对剧情里很多谜团产生疑问。到了最后揭示真相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自己被骗了，原来左右自己判断的基础印象根本就是错误的。而合格的叙述性诡计小说里，会让这种错误的印象保持到最后，同时当纠正错误的印象后前面的很多矛盾与谜团都可以迎刃而解。在各种惊天诡计逐渐被用光的现在，叙述性诡计的小说依旧有很大的创作空间，也时常可以带给人新鲜感。
“有许多叙述性诡计就是说完整的真话，但却不是正确顺序的真话。”
辛无危第一次了解到世界上有种小说叫做推理小说，他想自己回去后一定要找着看看。至于无先生后面的论述，他是几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突然，无先生将汽车停下。
“你找到目标了？”
“可能是。”
辛无危将身子向前探去，透过车挡风玻璃，看到道路一旁的树林里一个长得有点胖的小孩将一只粉色的凉鞋丢在路边。
“恶作剧么。”
辛无危对这种将别人物品丢很远的恶作剧见过很多了。班里的男生总是喜欢以此来招惹那些女生。其实他知道，一个男生这样招惹女孩子的时候要么就是很讨厌她，要么就是喜欢她。这种小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所以他不懂为什么总有人对这种恶作剧乐此不疲。
“你呆在车上，我下去看看。”
辛无危没有理由对这种话言统计从的，可他虽然不是个好孩子，可他是个乖孩子。他没有选择违抗无先生的话。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无先生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手上多了一把沾着不少泥土的铁铲。
“那是哪来的？”
“一个坏孩子送我的。”
“坏孩子送的？”
“可我不打算收，只是代为保管一阵子。刚好，有了这把铲子就可以开始我的工作了。”
“你的工作？你要埋人吗？”
“要埋，也要挖。”
“挖？”
“挖。”
辛无危没有多问，选择靠在窗户上补自己下午还没来得及的午觉。
无先生将车开到刚刚他去的那一侧树林的对面的树林里。他拿上一把铁铲和一个装着什么的口袋，再叫上辛无危一起下车，然后往刚刚得到这把铁铲的地方走去。
走到树林里，天色渐晚，无先生叫辛无危站在一边帮他望风，他自己则挥起铁铲，不断将土扬起。等到星星开始一颗颗被相继点亮的时候无先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将带来的袋子口朝下，倒出了什么东西在洞里，又从刚刚挖好的洞里塞了什么东西进口袋。但是环境太暗，辛无危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无先生认真地将那个袋子的口扎好，然后又把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最后把枯叶盖在上面。做完最后一道工作时辛无危发现了树林那边传来了许多躁动，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
“时间刚刚好。我们回去车上吧。”
回到车上时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无先生既没有打算解释，辛无危也没有打算问。
辛无危想到一个让人感到很可怕，或者说让他很兴奋地想法——刚刚被埋进土里的就是自己的好朋友。
“不是哦，不是你好朋友。他现在还好得很，只是你恐怕很难再见他了。”
辛无危不知道心里那一瞬间的波动是庆幸还是遗憾。他很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于是开口说话，想要忘记刚刚波动。
“明天呢，你还会工作吗？”
“明天不会，明天有暴雨。”
“暴雨你就不会工作了吗？”
“不，暴雨我就不会带别人一起工作了。而且可能以后都不会了吧。”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一直都在强忍着将我的观众埋进去的冲动工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