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昴仰躺在地上,视野被晴朗的蓝天所填满。
屈指一算,昴被召唤到异世界之后,已经度过了大约两个半月的时间。
在这期间,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以这种形式仰望蓝天了。
厚厚的积雨云遮住了太阳,但灿烂的阳光穿透了云层照耀大地。
昴一边感受着耀眼的阳光,一边不着边际地思考着。
“说起来……来到这边之后还从没遇见过下雨天啊。”
深夜的淅沥小雨和黄昏前后的骤雨倒是经历过好几次,但昴目前还没遇见过能下一整天的连绵大雨。
就卢克尼卡目前的气温来说,穿长袖会感觉稍热。若是从体感上而言,现在的季节算是原本世界的六月,又或是入秋的九月吧。
从降雨量少的情况来看,也许这边的世界现在正处于旱季。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正当昴躺着思考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向他搭话。
昴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的一位老人。
老人身材高大,身穿一套纯黑的管家制服,健硕的身体令人 猜不出年龄,腰板也挺得笔直。老人细心地抚摸着浓密的白发,展现出优雅的举止。
他柔和的脸上铭刻着稳重的皱纹,有着一派温厚老绅士的风度,手里却拿着一把长长的木剑。
“不,还没完。刚才我只是思考了一下哲学问题。”
“哦,那真令人感兴趣。请问您思考了什么?”
“上面是大火,下面是洪水……猜猜这是什么?”
昴抬起双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身体内部依然感到沉重,但跌打的痛楚几乎没对行动造成影响。
昴轻轻转动手脚检查身体状况,然后把手上的木剑转来转去,对准自己的前方——威尔海姆。
“那么,再过一招,请你多指教了!”
“顺便问一句,刚才那道哲学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啦——自己尿了床反而向别人发火。”
昴以戏言回应,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压低身子像画半圆一样挥出木剑。
剑尖划破长空,乘风的一击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但是……
“唔啊!”
“您的手、脚、脖子、腰还有脸,都用力过猛了。”
威尔海姆用木剑招架住昴使出的一击,以一套流畅的动作化解了进攻。昴原本瞄准老人头部的一击却从老人的头顶上歪了出去,接着老人转过身,让木剑在手掌上起舞。
威尔海姆的木剑轻轻划过了昴的头部、喉咙、心窝、下体——人体中线上的几个要害部位,仅凭轻触所形成的冲击就把昴整个人打飞。
老人的反击技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昴基本没有受到伤害。但是,要害处所受到的冲击仍然使昴喘不过气来,他没能保持身体平衡而摔得发出惨叫,好一副狼狈相。
“唔呃!”
背部撞击地面的痛楚让昴眼冒金星,正当他摆成大字倒在地上的时候,眼前再次出现了嘲笑他的蓝天。澄澈的天空不知为何令人感到憎恨。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威尔海姆平静的呼唤声中没有抑扬顿挫,既不含讥讽也不含侮蔑。
这句询问昴意思的话,也已经数不清说过多少次了。
“你还真努力啊。”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正愤恨地仰望蓝天的昴,顺着那道声音扭头望去,接着他便看见一个靠在阳台栅栏上的女人,在俯视着呈大字躺在庭园里的自己。
“之前只是听见声音而已,但看来你真是干劲十足啊。”
一名长着绿发的美丽女子撑着扶手,俯视着昴等人。
她有一头光泽近乎黑色的长绿发,所散发出的凛然之气能令人自然地端正态度。一件像是男性军服的衣装包裹着她富有女性特质、凹凸有致的身体。
她既是这栋宅邸的所有者,也是威尔海姆的主人,即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
库珥修虽然正值妙龄,却已经是就任国家要职的才女——在如今的卢克尼卡王国中,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是库珥修大人啊。我们妨碍您办公了吗?”
“不,我正想歇一会。你们不用介意。”
库珥修大度地对威尔海姆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向躺在地上的昴。
“而且,我不想傲慢得不容分说就否定他人的努力,就算是让我雇佣的部下陪着玩耍也一样。威尔海姆,你就尽管听他使唤吧。”
“明白了。不过,虽然您这么说……”
库珥修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下达了许可,威尔海姆则深深鞠躬以作回应。
然后老人稍稍斜眼望向昴问道: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我可没那么不懂察言观色,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说结束。”
昴一边拍打沾满草的身体一边站了起来,转动身体做了第三次——不对,是第十几次的身体检查。然后,他把指关节掰得啪啪作响,呼了口气。
“在美人的关注下被打得落花流水,这对男孩子来说可是很难受的event。我的男子气概计量槽都掉光了。”
威尔海姆把木剑扔了过来,昴轻松接住了它并苦笑道。
“没必要介意,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卿被痛打了。”
“唔呃。”
头顶上传来毫不客气的一句话,让昴按住胸口呻吟起来。
“我只是听说了事情经过,但感觉库珥修大人刚才的话说得太直接了。”
“是吗?”
听见威尔海姆的话,库珥修摆出温厚的神情,扬起了眉毛。
“敌不过实力远超自己的对手,这点可谓自明之理。但即便如此,只要能展示出自己不会屈服的志气,我倒觉得就算会心生懊悔,也不可能感到羞耻。”
库珥修摸着下巴陈述了自己的看法,让昴稍微感到尴尬。
昴前些天的丑态居然受到库珥修的好评。虽说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评价,但也令昴感到意外,而且昴还想起了在丑态之后发生的人生中最大的失败。
那就是在王城休息室里发生的最惨、最糟糕的离别瞬间。
“就我看来,反而是昨晚的事更加难以接受。我只是间接听说……但考虑到卿的心情,足以看出卿的悲愤。”
“……啊哈哈。”
库珥修的目光之中混杂着同情的色彩,让昴干笑着挠了挠脸颊。
昨晚,“剑圣”莱因哈鲁特专程奔赴库珥修的宅邸来拜访昴——
不过是半天前发生的事情,却只能让人作出这样的反应。
“而且,如果说在女士的关注下接受指导会令卿感到痛苦,那卿早已痛苦过很多次了吧?”
库珥修看见昴的表情产生了变化,便回到之前的话题上。她从扶手上探出半个身子,若有所指地注视着庭园一角。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位一直保持沉默的蓝发少女。
昴发现库珥修在看着那位少女,便尴尬地皱起眉头说道:
“……在自家人面前蒙羞,会有另一种感受啦。”
“我觉得一直在未来敌人的手掌心上暴露自己的手牌也是一个问题……不过,既然我请了那样的人进屋,那我也算是卿的同类了。看来自己的内心还真是意外地难懂啊。”
库珥修向昴答道,同时又像是以这份答案自省一般点了好几次头。经过一番沉思之后,她开始呼唤眼前的威尔海姆:
“威尔海姆。”
“在。”
“我想活动一下身体,等我处理完剩下的公务就下去你们那边。虽然比预定要早一些,但今天的指导就拜托你了。”
“明白了。请您慢慢准备。”
“就我现在的心境来说,这个要求有点困难啊。”
库珥修微笑着离开了扶手,然后挺直腰杆回到办公室。
她的举止威风凛凛,绿发犹如舞动一般摇曳着并柔和地反射日光,然后便离开了昴的视野。眼见此景,昴吐了口气,把些微的紧张感一并呼出。
居然会因为不被他人注视而露骨地感到安稳,让昴不禁对自己苦笑。
说实话,昴不擅长应付库珥修这种类型的女子。
她的眼神真挚而坚定,澄澈得仿佛能洞悉昴的内心深处。她率直诚实的性格和受信念支撑的言行,经常会让昴感到无地自容。
库珥修充满自信、品格高尚,对自己理应完成的使命没有一丝迷惘。
昴自然地将她和自己目前的立场作比较,然后不由得感觉自己实在太可怜了。
“差不多该结束了。”
昴为了转换心情而摇了摇头,而这时候威尔海姆面对面向他说道。
“不是疑问句了,也就是那个意思吧。”
威尔海姆缓缓地架起木剑,昴从他的话中没有听出疑问,便明白这段严苛又平稳的时光要结束了。
威尔海姆看见昴的黑眼珠中蕴含着真挚的遗憾之情,便微微苦笑起来。
“既然库珥修大人这么说,那我也必须完成剑术指导的职责。因为卡尔斯腾家雇佣我的一半原因就在于此。”
“我不会继续任性要求啦。本来就已经让你特地抽时间来陪我了,再奢求更多会遭天谴的。”
昴一边感受练剑结束的寂寥感,一边从正面架起木剑。
虽然在读初中时就放弃了剑道,但昴依然学会了剑术基础。威尔海姆看见昴心境平和、笔直伫立的样子,就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我要上了。”
“随时放马过来。”
昴遵循宣言,踢着尘土奋勇向前。
没有用牵制或是别的手段,昴堂堂正正地从正面使出一击。
从正上方劈头砍下的一剑却落空了,剑尖失去了准头而插在大地上。昴没能击中目标,他踏在地上,身体因惯性向前摔了过去。
然后……
“呃!”
昴感受到无数斩击犹如闪电一般痛击着身体。
2
自从菜月昴来到库珥修·卡尔斯腾的宅邸以来,已经过了三天。
卡尔斯腾公爵的宅邸位于王都上层、贵族街的最深处——极为金碧辉煌的豪宅群的一角。据说这只是她在王都逗留时使用的别墅,规模姑且不论,豪华的内部装潢甚至凌驾于罗兹瓦尔的大宅。
不过,这种过头的室内装潢肯定不是库珥修的个人爱好,而是在来客众多的王都内的特别设计——贵族所必须的盛大排场吧。
在这三天里,昴经常看见客人前来拜访宅邸——
莱因哈鲁特·梵·阿斯特雷亚的来访,也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就发生在半天之前,还给昴留下了苦涩的记忆。
“我没能制止练兵场的事,真的很抱歉。我为自己袖手旁观而感到羞耻。”
昴答应了莱因哈鲁特的见面请求,而莱因哈鲁特在昴面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在被魔法灯照耀的卡尔斯腾邸门前,莱因哈鲁特低头向昴致歉。
被称为“剑圣”、集全国人的信赖与尊敬于一身的人物居然向昴致歉。昴本以为自己没脸见他,结果反而被莱因哈鲁特的行为吓了一跳。
“慢,慢着慢着慢着。为什么你要道歉啊?你根本没做错什么吧!”
“可不是这样啊,昴。你和尤里乌斯都是我的朋友。没能阻止朋友们的争斗,就是我的失德。”
“朋友……”
此时,昴听见全世界排名第二不想听见的名字,便轻轻吸了口凉气。
但是,说出这番话的莱因哈鲁特并没有恶意。昴反而甚至想感谢莱因哈鲁特那时候没有插手。一旦他出手,昴的凄惨相肯定比现在更加不堪入目。
昴和尤里乌斯之间的那场决斗——即使看起来几乎不能称之为决斗,也不能假手于人来决出胜负。只有这一点一定要保持体面。
莱因哈鲁特的歉意,不过是源自一种不应该有的罪恶感。但他依然认为自己必须前来致歉,正是这份诚实让莱因哈鲁特成为“骑士中的骑士”。
“哎,不管怎么说,你肯专程来一趟让我很开心。你现在肯定也有很多事要忙吧?”
“我倒是不想用天秤去衡量繁忙和友谊孰轻孰重。不过一旦错过今晚,恐怕得有一阵子没机会向你道歉了。”
“一阵子……莫非你要外出吗?”
“我要离开王都,带菲鲁特大人去我的老家。毕竟菲鲁特大人还有很多必须学习的知识,而且也有必要教导新雇来的人们。”
莱因哈鲁特微微苦笑道,但从笑容之中能窥探出他对将来的辛劳充满期待。看来,至少莱因哈鲁特那一边并没有担忧是否能建立圆满的主从关系。
“你和菲鲁特相处得还好吗?”
“那位大人的想法虽然奇特,却是前所未有的。当她的能力配得上她的志向和器量时,肯定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只需要努力为她的未来助上一臂之力。”
“是吗,那太好了。”
听见莱因哈鲁特毫不犹豫的回答,昴不禁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昴不敢直视他。红发青年不把苦难当成是一种痛苦,也没有烦恼自己与主君的关系,他在遵循自身使命的问题上,没有一丝的忧虑。
莱因哈鲁特的风采和昴如今的惨状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
“你在后悔吗?”
莱因哈鲁特看见昴撇开了视线,便关切地皱起了俊美非常的眉毛。
后悔——他说出的词语浮现在昴的脑海之中,让昴咬紧了嘴唇。
要说后悔的话,昴一直在后悔。昨天后悔之前的事,今天后悔昨天的事。到了明天,他肯定会后悔今天的事吧。
如果说活着就是不断作出选择,那么昴活着就是不断后悔。
昴情不自禁地渴望着自己未曾选择的未来,希冀着和当前不一样的世界。
“我不会轻率地说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也和你一样为那时候的事感到羞愧。我最开始也说过,我很后悔。”
昴沉默不语,莱因哈鲁特低下了头。
莱因哈鲁特的话差一点就说中了昴心中的懊悔。但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立场不一样的话,观点也会不一样,昴和莱因哈鲁特的看法并不一致。
所以昴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无论莱因哈鲁特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不过,昴的决定……
“那一天的决斗……你和尤里乌斯的战斗没有任何意义。我明知这一点却什么都做不了,导致你受到不正当的伤害。我一直都为自己坐视不理而感到内疚。”
听见这句话后,昴的短暂决定便告结束。
“没有任何意义?”
“嗯,是啊。你和尤里乌斯在那种场合交手有什么意义?你只会受到伤害,尤里乌斯也只会玷污自身的履历而已。你知道他在那场决斗之后受到了禁闭处分吗?尤里乌斯现在肯定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吧。”
昴还是第一次听说尤里乌斯受到了处分,因而颇感意外。
当时尤里乌斯受到相当多的骑士观众支持,让昴以为他已经做好了之后的疏通工作,可没想到他居然会受到处罚。
但是,昴不认为尤里乌斯会为那件事感到后悔。
唯独这一点,曾用木剑和他刀剑相交的昴是了如指掌的。
但莱因哈鲁特没有察觉到昴的心中所想,带着饱含诚意的眼神倾诉道:
“只要你们抽出时间来,应该可以一起冷静地坐下来谈谈。可以的话,就由我来安排会面吧。只要你们能够和解,就可以把那场决斗的芥蒂当成不存在。”
“你是说把那场决斗当成没有发生过?”
“是啊。虽然有点难于启齿,但尤里乌斯平常是个通情达理的诚实男人。只要开诚布公谈一次,你们很快就可以解除误会……”
“莱因哈鲁特。”
昴喊出莱因哈鲁特的名字,打断了他恳切的话语。
红发青年闭上嘴,用清澈的眼神注视着昴。他那双倒映着苍穹的眼睛之中,没有一丝负面的感情。
也就是说,莱因哈鲁特的话是认真的。
他真的不懂那场决斗的意义。
他无法理解两种不可让步的矜持之间的冲突。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觉得很开心。你真是个大好人。”
“那么……”
“但是,我不会接受你的提议,我不可能接受。话说完了。”
昴斩钉截铁地说完便转过身背对莱因哈鲁特,让红发青年惊讶地屏住了呼吸。接着昴穿过大门打算回房间,莱因哈鲁特则下意识地向他的背影伸出手。
“莱因哈鲁特,你是个顶天的大好人。你刚才的话没有一丝恶意,一切行为都是出自纯粹的善意,没有半点虚假,我很清楚……这个我很清楚。”
听见昴的话,莱因哈鲁特停下了动作。
昴一边透过背后感受他的行动,一边头也不回地走过大门。
然后昴说道:
“但是,光是这样可不行。我不能让你……剥夺那场决斗的意义。”
昴也好,尤里乌斯也好,见证决斗的骑士们也好,都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那场决斗是有意义的,有着千真万确的意义。
即使“剑圣”莱因哈鲁特无法理解这一点……
“就算是这样……你在那场决斗里获得了什么?不是只有损失吗?”
莱因哈鲁特打算道尽千言万语,来填补渐行渐远的昴和自己的距离。但是,他为此选择的言辞,却对谈话造成了决定性的结果。
“和爱蜜莉雅大人的事也一样,你……”
“今天你就回去吧,莱因哈鲁特。趁你的主人没寂寞得呱呱叫之前赶快回去。”
此时,昴听见全世界排名第一不想听见的名字,便敷衍地回应剑圣。
响亮的大门关闭声,为二人今天的道别画上句号。
“不用你多管闲事。”
昴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便咬牙切齿地说出不敢当面说出的恶语。
他噘起嘴,使劲挠着头,想掸走那段崭新的记忆。
“不可以啊,昴。你撞伤了头,所以请不要乱动。”
一道充满慈爱的声音,轻抚着昴的耳膜。
昴正躺在地上,他把视线稍稍向上抬,看见一名蓝发少女正微笑着俯视自己。
少女穿着一套以黑色为基调的裙子,裙摆长度改得较短。她跪坐在草坪上,让昴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享受着膝枕。她是一位容貌可爱的女仆——雷姆。
雷姆被吩咐担任昴的贴身女仆,她一边用手指梳理昴的头发一边低语道:
“特训辛苦了。请放松下来,在雷姆的膝枕上休息一阵子吧。”
“特训……也没到这种程度吧,只是单纯的进攻练习而已。你看着会很无聊吧?”
“不,怎么会无聊。雷姆只要能和昴一起就足够幸福了。”
雷姆的全盘肯定像雨点般洒向昴,让躺在膝枕上的昴无法正面应对。
连昴难堪的样子,雷姆也抱着好意去看待。眼见此情此景,昴只好用手掌捂着脸,不敢看着她。从开始到结束,她一直关注着刚才那场等同于被戏弄的练习,因此昴的内心满是大写的尴尬。
昴想借此掩饰自己的感情,雷姆却什么也没对他说。
她只是怜爱地承受着昴的重量,温柔地梳理着昴的黑色短发,犹如要让昴想起时间依然在流逝一般。
“雷姆,我说啊……”
昴无法忍受沉默,率先开口表示投降。
他沙哑的声音让雷姆的手指停了下来。她一直等待着昴开口,于是昴接受了她的好意,隔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说道:
“你不觉得我……很丢脸吗?”
说完,昴又自问究竟想让她怎么回答。
是想让她认同,还是想让她否定呢?寻求的评价范围又是从何时开始到何时结束?是现在,又或者是三天之前,甚至是更早以前……
“很丢脸啊。”
紧接着,雷姆爽快的肯定声便打断了昴的自问。
“原来你觉得啊。那为什么要和这么丢脸的我一起留下来,是有人吩咐你吗?”
烦恼的问题被迅速解开,让昴从下方瞪着雷姆表示抗议。
倒映在昴视野之中的雷姆,缓缓地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刁难。
“觉得丢脸和待在一起没有矛盾啊。而且,就算没接受命令,雷姆肯定也会和昴一起留下。”
“……为什么?”
“因为雷姆想这么做。”
回答很简洁。
被雷姆正色回答道,昴一时间接不上话。他心想必须说些什么,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发现雷姆的答案让自己的内心轻松了不少。
她就像是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自问自答,悄悄送上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一样。
“雷姆……你还真了不起啊。”
“是的。不过,姐姐要更加了不起哟。”
“我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你的拉姆至上主义,不过的确很了不起。”
昴举手表示投降,然后闭上眼睛、放松全身,把头紧紧地枕在雷姆的大腿上。
雷姆再次把手指插/进昴的刘海里,一边拨弄他的头发一边说道:
“雷姆是为了帮昴做昴想做的事,才会留在这里。”
“这么一来,就像是我想你看着我被痛打,然后再让你赞同我这种丢脸没出息的自虐做法一样。”
“难道不是吗?”
雷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侧起头,带着纯真的眼神问道。
看见此景,昴只能用鼻子深深呼了口气,以沉默作答。
二人共度着无人打扰的宁静而怠惰的时间。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留在这里会妨碍库珥修大人练剑的。”
“再躺一下。我撞到头了,现在动起来可能会有危险。”
雷姆打算站起来,但昴抓住她的大腿,侧着躺在上面撒娇。
“好的。既然昴想再休息一下,那就这么办吧。”
雷姆放松了力气,接受了昴的提议。
昴享受着她无限的温情,深深地沉溺在不可自拔的安稳之中,不去考虑自己不愿去想的事情——
从国王选举宣布开始的日子,也就是昴和爱蜜莉雅诀别的日子算起,已经过了三天。
菜月昴一路畅通地不断腐朽着。
3
只要有时间思考,昴便会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明知是令自己厌恶的记忆,但每当昴回过神来,他总会发现自己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天傍晚,无数次想起银发少女背对着自己远去的光景。
每当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昴便会思考自己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昴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过分了。
那时候受到刚被痛打一番的影响,爱蜜莉雅接二连三的质问也让自己应接不暇。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喊出的话背离了真正想说的内容。
结果,那些话导致了自己和爱蜜莉雅分道扬镳。
那是下意识说出的话,所以只是当时的信口开河?
正因为是下意识说出的话,所以恰恰是一直动摇内心的真实想法?
关心对方以及想得到对方的承认,两种想法都是真实的。
昴如今已经弄不清楚,当时自己的真心究竟如何。
“……哥,小哥。喂!小哥!”
近在耳旁的低沉叫喊声,将昴沉浸在自问自答海洋中的意识拉回到现实。
昴眨眼以作回应,接着在昴面前扯着粗厚嗓子的人物便无奈地耸了耸肩。
“拜托了,小哥。别摆出这副可怕的眼神站在别人的店铺前,会赶跑客人的啊。”
昴面前这位面相凶恶的刀疤脸男人正皱起眉头大发牢骚,他那道纵贯脸庞的伤痕令人印象深刻。
刚回到现实就要直视这张冲击力极强的脸,让昴静静地揉了揉眼睛。
“我说啊,大叔,我觉得瞪眼来威胁客人可不妥。”
“没那回事!我反而是在担心你!你被一个衣着乱七八糟的家伙带走,而且我还联系不上你托我留言的罗姆爷,真想告诉你我当时究竟有多慌张啊!”
男人怒气冲冲地大叫,还用粗壮的手臂拍打柜台。连放在货架上的水果都被他震得从篮子里滚了下去,差点就要散落在喧闹的大街上,但是……
“可不能浪费食物啊。”
雷姆掀起裙摆,犹如舞蹈一般跳落在店门口。她手上提着的篮子和店头摆着的篮子一模一样,落下的水果全被她用篮子轻柔地接住了。
“哦,谢谢你,小姑娘。”
男人——卡德蒙松了一口气,赞叹了雷姆的绝技。他从雷姆手上接过篮子,然后一边瞄着昴,一边压低声音向雷姆说道:
“我不会害你的,你就听我的劝,赶快离这个眼神凶恶的小哥远点,否则你会遇到不幸的。”
“你在教唆她什么啊?可不能说些没有根据的胡话啊,喂。”
“我说的可不算没有根据。再说,你之前带过来的是另一个女孩吧。之前那女孩……啊,不知道为何记不太清了,但既然记不清,那就是说现在这个女孩要更加可爱吧。你这花花公子下地狱去吧!”
“你还把我当成花花公子了,我有那么出息吗?话说回来,你为什么……”
昴原本想问他为什么忘记了爱蜜莉雅,但话到一半就停住了嘴。
卡德蒙之所以会忘记爱蜜莉雅,是由于妨碍认知的魔法影响,那是为了隐藏爱蜜莉雅的真实身份而施加的。昴记起了这件事,紧接着又因为想起了爱蜜莉雅的面容而感到心痛。
卡德蒙看见昴沉默不语便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向雷姆说道:
“你看啊,他那不知廉耻的态度。你为这种人尽心尽力也只会难过啊。”
“谢谢您的关怀。不过,雷姆心甘情愿。”
雷姆脸颊泛红,斜着眼窥探昴的表情。卡德蒙看见她热情的目光,也许是觉得再说下去就太不知趣了,于是遗憾地闭上了嘴。
“话说回来,今天街道的气氛和平常不一样啊。虽然人还是很多……但感觉有些浮躁。”
昴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含糊其辞,便望着人海改变话题。
“看上去,停下脚步的人比平常更多……是吧?”
“你观察得意外仔细嘛。哎,是啊。发生大事的时候,无论是什么事件,对商人来说都是商机。现在就算只有风言风语,我也希望能让更多人聚集在这里。”
卡德蒙点头认同了昴的感想,然后拿起一个摆在店头的水果啃了起来。昴看见店主在红色果实上留了个牙印便惊呆了,说了句“这可是商品啊”,然后又继续说道:
“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水果店该怎么从国王选举骚动里找到商机就是了。在起步的时候就已经落在别人后面,这已经算一种天赋了吧,大叔。”
“别说胡话。总之,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交头接耳的人比平常多。现在肯定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吧。你看那边。”
卡德蒙狼吞虎咽地把水果吃到只剩果核,然后指向竖在路旁的一个招牌。即使市场里排满了一堆拼命想引人注目的招牌,那个高高立起的招牌依然能强调出自己的存在感。
“不过,上面写的可不是伊文字,我看不懂。”
“怎么,你还真不用功啊。那你是看不懂我的店铺招牌写着什么了?”
“感觉写着些像是伊文字的象形文字,不过字写得太难看,我看不懂。”
昴用嫌弃掩饰自己偷了懒,让卡德蒙一阵无奈。
“那么,那个招牌上究竟写着什么啊?”
“至少标题我说过很多次了吧。是‘国王选举开始’啊。”
看到昴不得要领而皱起眉头,于是卡德蒙粗暴地挠了挠头。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去读给你听听吧。小姑娘,拜托你看一下店。”
“明白了。”
卡德蒙像是理所当然一般抛下工作,再加上雷姆也乐意协助他,二人自然的协作让昴感到极其不协调,于是昴耸了耸肩说道:
“别轻易就让门外汉看店啊。还有雷姆,你也别随便答应。”
“只是按价格牌收钱,再把商品交给客人和找零钱而已。反正不会有客人来的。”
“你终于自己说出这话了!”
卡德蒙摆出一副将错就错的表情,他在雷姆的挥手送行下,带着昴一起走向招牌旁边。
“话说回来,不论男女老少都对国王选举兴致勃勃啊。大叔你是怎么想的?”
“是啊。不过,虽然谁当国王这种大事轮不到庶民管,但也不能忽视群龙无首的问题。我真心希望赶快定下来。”
听见昴发问,卡德蒙露出苦涩的表情答道。
“可是,这么说可能不妥,不过只要有贤人会的那些人,国家就能正常运作吧?没有国王的状况对国民能有多大影响?”
“喂喂,你那副凶恶眼神就够逗了,别再拿其他事开玩笑了。在运作国家方面,国王确实是个摆设,而且也遭受过恶评……但王族是和龙订立盟约、一代代继承下来的,卢克尼卡能和南方的佛拉基亚只发生小冲突就算完事,也是因为受到龙的保护吧。”
北方的古斯提克,东方的卢克尼卡,西方的卡拉拉基,南方的佛拉基亚。
这些就是支配这个世界的四个大国的名字。听说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小国,但似乎都分属于这四个大国。
“佛拉基亚帝国……如果没有龙的保护,他们就会攻过来吗?”
“因为那个帝国的宗旨就是富国强兵、弱肉强食。据说在四百年前、龙和卢克尼卡缔结盟约为止,两个国家一直在交战。听说他们直到现在都对当时龙插手干预一事恨得牙痒痒。”
“这就是国民对缺少王家领导的看法吗?”
“就算不是这样,国家群龙无首也会让国民坐立不安啊。先王即使不算贤王,但也不是昏君,我反正是这么认为的。”
二人穿过由不同人种交杂的人海,来到比身材高大的卡德蒙还要高的招牌前。昴混在一同仰望招牌的人群之中,伸长脖子浏览自己看不懂的文字。
“上面写着的是国王选举开始的通告和概要。看来是要在三年后的亲龙仪之前定下国王,再执行之后的仪式。然后就是简单介绍了下候选人。”
卡德蒙帮昴读出招牌的内容,但这些全是昴已经知道的事,他顿时就泄了气,不过最后的“候选人”一词吸引了他的注意。
卡德蒙斜着眼看到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像是理解了什么一样对昴微笑道:
“你很在意候选人吗?国王选举候选人一共有五个。其中名气最大的应该是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以及那个叫安娜塔西亚的合辛商会会长吧。”
“那个库珥修公爵是个名人吗?”
“她可是公爵大人吧?她的大名在王都里是无人不晓,听说是个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的女公爵,而且她在王国史上也算是个杰出的才女。毕竟她是凭借在卡尔斯腾领地的首战战果才继承了家主之位,这在王都里也是人们谈论的佳话。”
“首战……”
“当时卡尔斯腾领地里出现了强大的魔兽,公爵……就是前任公爵,在那个时候负了伤。她代替前任公爵指挥部下迅速平定了骚乱,从此就声名远扬。原本坊间就传闻她才华横溢,而她的父亲能把家主之位让给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她,人们这才知道她的器量之大。”
昴听说了对库珥修非同寻常的评价,愈发觉得自己丢脸。
卡德蒙没有察觉到昴的心中所想,他一边用手指抚摸脸部的伤痕一边说道:
“合辛商会也一样,是个生意人都知道他们最近几年发展迅猛。代表商会的年轻少女——安娜塔西亚吞并大商会的事迹,简直和‘荒地的合辛’的奋斗传记一模一样。她甚至被人称为‘合辛再世’。”
卡德蒙谈起安娜塔西亚时给人一种自豪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同为商人而产生了共鸣。一介商人当上了国王候选人,灰姑娘的故事在这里可谓发挥到了极致。
凛然举止令人印象深刻、遵循着自身钢铁信念的库珥修。
以及有着浅紫发和颇具特征的华贵关西腔的安娜塔西亚。
招牌上的内容和在选举现场里听到的没有区别。公告文章向市井彻底宣布了选举实情,不会令人产生过度的不公平感。
“总而言之,目前传闻这两个人是国王选举的大热门。不过比起来自其他国家的商人,我个人倒是认为王国重臣库珥修大人更有可能获胜。”
“我听说过她是最有力的候选人。”
不过,她本人在之后表明的信念,应该会让她的评价产生巨大震荡吧。
但即使如此,库珥修的地位和家世肯定会成为她的强力后盾。就尚未了解她演说的市井小民看来,让库珥修登上王位肯定是最自然的继承方法。
“最热门的是库珥修小姐,她的对手是安娜塔西亚……这么一来,大冷门是谁?”
“大冷门太难定了。除了刚才那两人,剩下的三个人都没有名气。”
卡德蒙读出剩余三个候选人的名字,一脸困扰地抱着胳膊。
“我在王都住了这么久都不认识这些人。这个叫普莉希拉的候选人,从家名来看姑且算是一名贵族,但剩余的两个人连家名都没有。不过说实话,连合辛商会的商会长都能入选,我实在是搞不懂候选人究竟是怎么选出来的。”
关于这个疑问,昴感觉如果自己不是知道内幕,肯定会和卡德蒙有着同样的意见。
候选人有公爵家家主,又有他国的年轻商会长,然后是不知名的旁系贵族,剩余的两人甚至是连家名都不清不楚的来历不明之人。
对于不了解选拔标准的国民来说,这些信息太不明确了。不过,即使昴知道是由象征龙的徽章来选拔候选人,也不明白龙是按照什么标准来选出她们的。
当然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龙是看脸来挑选的。
昴不禁为无聊的臆测失笑,正当他要笑出声的时候……
“可是啊,他们居然挑选半妖精来当候选人,我只觉得他们肯定疯了。”
卡德蒙眯细眼睛,厌恶地撅起嘴唾弃道。
“上面写了候选人的部分来历,好像有一个叫爱蜜莉雅的半妖精……半魔被选上了。简直是胡闹。”
“你说……半魔?”
“这个称呼最适合魔女的家眷了。也不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想些什么。”
卡德蒙瞪着比他高出两个头的招牌,目光里包含着浓烈的恨意。
听见卡德蒙的话,昴没能立即作出反应。
因为昴对这个刀疤脸店主有不少的好感。
他是昴在异世界的第一位交谈对象,再次与他相会并进行交流后,昴觉得他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物。与凶恶的面貌相反,他是个善良豪爽、深爱妻女的好汉——至少昴坚信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这样的好人竟然会理所当然地说出诽谤中伤他人的话,让昴不得不感到意外,而且话的内容是昴绝对不会置若罔闻的。
“不可能所有半妖精都和那个什么魔女有关系吧。”
“啊嗯?”
所以,昴不禁脱口而出反驳了他。
昴一边看着露出诧异神情的卡德蒙,一边顺着自己的感情继续说道:
“就,就算是半妖精也别一竿子打死啊,不要随便对她失去信心。那个叫爱蜜莉雅的女孩,说不定也非常……为国家着想啊。说不定是个很了不起的好女孩啊。”
“慢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拼命给她开脱,但你可别说那种像是在袒护半魔的话。要是被人听见就麻烦了啊。”
“哦,是啊。老爹凶神恶煞地说陌生人坏话的样子,当然不想让来商店参观学习的女儿看见嘛。”
听见昴饱含强烈讥讽的话,卡德蒙只好用手扶着额头说道:
“我知道了,别这样啊。我为我的失言道歉。哎呀,是我错了。”
“呿。”
虽说卡德蒙只是无可奈何地率先道歉,但这算是成熟稳重的应对,于是昴也就此作罢。可是,正当昴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卡德蒙却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啊,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半妖精根本不可能当上国王。”
“你还在提这事……为什么,是因为‘嫉妒魔女’吗?你是想说因为那个魔女是半妖精,所以其他的半妖精也是危险人物吗?!”
“就是这样。”
昴因为再次产生争论而感到焦躁,对他来说,卡德蒙这句话听起来格外冷漠。
“你又这么说……”
昴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发现卡德蒙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充满了畏惧。
“魔女很可怕。这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无知,但至少大多数人都会因为同一个理由躲避半魔。”
“唔……”
“听好了。魔女——‘嫉妒魔女’是非同寻常的怪物。四百年前,魔女的暗影吞噬了一半的大陆,无数有名的英雄和龙都倒在她面前。要是没有神龙的力量、贤者的知识还有当时的剑圣,世界肯定已经灭亡了。”
卡德蒙所罗列出的,是昴从未听说过的词语和无法忽略的内容。昴注视着表情严肃的卡德蒙,就连想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明明‘嫉妒魔女’犯下了如此大的罪孽,我们却对她的真实身份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个长着银色头发的半妖精,然后就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不仅如此,她好像还憎恨世界的一切,到处破坏。”
仅靠单调的字句,绝对无法准确形容卡德蒙颤抖的瞳孔中闪过的感情波浪,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的真情实感。
正如昴在绘本里看到的一样,魔女的传说以书面和口传等各种各样的形式一直流传至今。其具体内容会因叙述者而产生改变,但最后都会归于同一个结局——绝对性的恐怖,给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的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魔女是恐惧的对象,大家都害怕那个来历不明的魔女。所以,只要她和已知的魔女容貌有共通之处,就足以让大家躲得远远的。”
“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把歧视半妖精当作是正确行为……”
“至少,半魔大多性格乖僻,这可不假。不过啊,究竟是因为他们的本质如此,还是因为环境使然,那我就不知道了。”
卡德蒙的脸上堆满了不快,想必是他听见昴硬挤出的话之后,以他的方式在一番懊恼之后而得出结论吧。
卡德蒙也明白自己说的话没有道理,那只是一想到“魔女”就会涌起的感情,让他不认同别人的反驳罢了。
另外,这或许还是植根在这个世界的普遍认知。
“啊……”
当察觉到这一点后,昴便切实感受到爱蜜莉雅在国王选举时所做恳求的真正意义。半妖精的出身对她来说是一种无法逃离的宿命,而且还是一副枷锁,让她绝对无法和他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所以,既然会被人这么看待,那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谁会乐意推举那个半魔啊……开什么玩笑。”
卡德蒙抱着胳膊表示不满,他所愤恨的对象,似乎从候选人爱蜜莉雅转移到把她摆上选举台面的人物。而这场选举对爱蜜莉雅来说可谓毫无胜算。
卡德蒙的态度体现出他的善良性格,既然他的内心植根了对半妖精的歧视,昴就无法感到宽慰。
名为爱蜜莉雅的少女,首先就必须与由偏见所形成的障碍战斗。
“那位少女究竟是做了什么,非得背负这种不利条件啊?”
卡德蒙说昴无知,说昴不了解被半妖精肆虐过的历史,说昴不理解历史原因中的魔女的恐怖。
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昴确实一无所知。
关于魔女的恶行,他也无法了解除文字记述以外的内容。
人们究竟有多么害怕、多么避忌半妖精,而半妖精们在这种环境下对人类有什么想法,昴难以想象。
但是,爱蜜莉雅确实说过一句话:
“到此为止了,坏蛋。”
当昴在痛苦与屈辱中打滚的时候,凛然的银铃之声确实拯救了他。
试问她当时的行动,哪里会有算计和企图?
昴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不了解魔女,不了解半妖精。
但是,他了解爱蜜莉雅。
“我叫爱蜜莉雅,就只叫爱蜜莉雅。谢谢你,昴。”
他知道那个留着银色长发的少女是个倔强的老好人,她会不计较自身得失而行动,没有丝毫理由和“嫉妒魔女”一起被人们同等看待。
他知道少女肯定是在一个严酷的环境中成长至今,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有着一副温柔待人的好心肠。
不管这个世界会怎样残酷地对待她,昴也一定会为她……
“是为了你自己吧?”
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昴的思考和回忆,让他不寒而栗。
脑海中可爱少女的微笑,转变为尖锐的目光和严肃的声音。
“我是想去相信你……但让我无法相信的,不就是昴你自己吗!”
少女的信赖受到践踏,她悲痛的叫声在昴那狭窄的脑壳中回响。
昴自以为是,认为自己理解她,因而摆出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随意违反了约定,结果受到她的谴责。此时此刻,那道谴责声再次刺入他的胸口。
“不说出来的话,我可不知道啊,昴。”
回忆之中的爱蜜莉雅,周而复始地谴责昴那一天的行为。
昴的胸口感受到撕裂一般的痛苦,几乎要被悲伤击溃,但同时昴又向瞪着他的少女宣泄愤怒。
如此为她尽心尽力,如此帮助她,如此受到伤害。那么,希望能得到回报有什么错?希望她有所回应又有什么错?
不说出来就不知道,这点昴也一样。
国王选举也好,歧视也好,那一天的想法也好,爱蜜莉雅都没有告诉昴。她蔑视昴、让昴远离她的目标、当昴是一个小角色。
所以对于什么都不肯说的爱蜜莉雅,昴同样一无所知。
昴不知道爱蜜莉雅一直以来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她为什么追求王位,不知道把她和魔女混为一谈的世界会让她有什么想法。
昴不想知道爱蜜莉雅对他的看法。
“小哥,你不要紧吧,喂!”
“咦?”
昴回过神来,发现卡德蒙正凑到跟前瞪着自己的脸,不禁吓得身子往后仰。
“哇!别这样啊,大叔!你要知道你的脸会吓死人的!”
“说得真过分啊!刚才你也是这副样子,别突然发呆啊,莫非你有什么老毛病?”
“如,如果说煎熬我内心的热情是病,那说不定真的有。因为这病时而温柔,时而严格,像热病一样令人晕头转向……”
“我知道你患上性质恶劣的病了。看够了吧,回店里去吧。”
昴耍贫嘴掩饰自己被乘虚而入的内心,卡德蒙却懒得再理会他而摇了摇头。昴跟在卡德蒙身后返回商店,同时发现自己全身被冷汗沾湿。
究竟是哪种感情让自己一身冷汗,昴光是思考着就觉得步伐沉重非常。
“还有,虽然可能是我多管闲事……”
昴低着头跟着卡德蒙,这时候背对着他的卡德蒙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卡德蒙用昴未必能听见的音量继续说道:
“别在大街上提起魔女。就算是我也一样……要是被人听见那就麻烦了。”
想必卡德蒙不是要重提旧话。
他语气严肃,于是昴选择了默认。
不慎说漏嘴提起了植根在人们心中的歧视对象和畏惧原因,有可能会招致某些人的不快。至少,昴不想继续在王都里引发风波。
“要是被人听见,就惨了。”
卡德蒙没有理会昴的默认,又重复了一句,令昴印象深刻。
然后二人便在沉重的气氛之下,穿过人海返回店铺。
昴没能整理好自己心中的情感,卡德蒙似乎也为自己和昴动真格争论而感到羞耻。二人几乎一路无言地回到卡德蒙的店铺里。
然而……
“欢迎回来。最后一位客人刚离开。”
雷姆交付商品、找零和恭敬行礼欢送来客之后,向二人问好,卡德蒙则对着她目瞪口呆。
一脸茫然的店主眼前,是空空如也的商店货架。
雷姆因为被迫看店而自暴自弃地抛售商品——并非如此,只要看一眼装满钱的收银篮子就能明白真相。也就是说,商品全卖光了。
“这,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超过了我的店日平均营业额……”
也许是身为生意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卡德蒙用手捂着脸,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雷姆没有理会自尊受挫的店主,她轻快地穿过柜台,跑到昴的身旁。
“雷姆的奋斗,昴感觉如何?听说店主是昴的恩人,所以雷姆想试着努力帮上忙。可以夸奖雷姆吗?”
雷姆不住地望向昴,仿佛能看到有一条无形的尾巴在她身后摇来摇去。
雷姆用弦外之音要求“夸奖我夸奖我”的样子,让昴感到自己的内心轻松了一点。
“雷姆果然很了不起啊。”
“是的。不过,姐姐要更加了不起哟。”
“都说我搞不懂你这套理论啦。”
雷姆拘谨地探出了头,昴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她一边苦笑着说道。他感受着早已熟悉的发质,用柔和的动作缓缓抚摸,让雷姆发出了轻轻的撒娇声。
卡德蒙背对着二人,用手指抚摸自己脸上的伤,沮丧地自言自语:
“外表果然很重要吗……”
他的低语,表明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店铺经营惨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