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奇怪的学校是神设下的骗局吗?
——这么说,我们都是不可饶恕的异教徒?
呆立原地的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某本推理小说的简介。
阴森错乱的光线,离奇吊诡的陈列,凶煞骇人的刑具,被捆绑在十字架上受刑的少女们以及那极为刺眼难分真假的斑斑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的硫磺的焦味,努力压抑着的哭泣声……全方位呈现在我面前的,俨然是一幅和地狱无异的图景。
在屋子的中央,一位身着滑稽的中世纪教士服,披戴假发的男子,作出肃穆的神情,一手托着书本,悠然读道:“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在“教士”的周围,少女们穿着各异的中世纪服装,被捆绑在十字架上,呈现出“受刑者”各种凄惨的模样。她们均是衣衫褴褛,青涩而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无不在教士权威的“宣判”声中瑟瑟发抖。
散发着诱人犯罪的气息。
同时,还有两位身穿修女服的少女,正手持着鞭子,显然是担任执刑者的身份。她们跟着“教士”诵读了一遍,便高高举起了鞭子。
“……汝等踏入此地的人,舍弃所有的希望吧!”
其中一位被捆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泣了起来,只见她那白皙的大腿上,已有了几道吓人的鞭痕。
这位少女,正是上午才和我交谈过的梦野千纱。
“够了!”我忍不住怒斥道。
仿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有闯入者,“教士”转过头来,面不改色,用那种故作优雅的语调说道:“又有一只迷途的羔羊?过来吧,从今天开始,‘你将身处一座阴暗的森林,因为笔直的康庄大道已然消失’……欢迎来到人间地狱。”
“地狱?”我冷声说道,“我只看到了虚伪与欲望!”
“教士”的眼睛一亮:“小妹妹,你有着不错的悟性。”
“告诉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扫视了屋子一圈,确认这个男子没有其他同伙后,便质问道:“你是什么人?说明身份,不然我就喊保安过来了!”
“鄙人氏家正人,是文学社特聘的顾问老师,在指导学园祭演出的排练。”“教士”终于收回了做作的神情,耸了耸肩道,“不信你问问她们?”
“顾问老师?呵……滚吧!”
名叫氏家正人的男子愣了一愣,便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哈,我可是董事会特聘过来的顾问老师,你一个学生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人:“我叫青城有希,是正式聘请的教师。我倒数三秒,你再不离开这间屋子,我就以你凌虐学生为由逮捕你。”
氏家正人显然是听过我的名字,收回了轻佻的神色,眼底闪过了一抹阴厉的意味,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三……二……”
对峙之间,我悄然退后了一步,一手背到了身后,打算用上最后手段。
“青城老师,我们……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出人意料的话语,从另一边传来。怔然过后,我转过头望向了梦野千纱。
此时,这位文学社的社长,已经在同伴的帮助下解开了绳子。
刚刚还哭泣过的少女,身上衣物半遮半掩,面上还残留着泪渍,大腿处几道鞭痕处还隐隐淌着血,模样十分凄惨。她走近我几步,用有些胆怯的眼神看了过来:“老师可能有些误会了,我们只是在演绎文学作品中的经典桥段,氏家老师也并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我压抑住心下的不安之感,摇了摇头:“但丁的《神曲》,本意是反抗权威,讴歌人性的光辉,不是被利用来行如此龌龊之事的。”
梦野千纱眸中渐渐浮现出了狂热的意味:“未知黑暗,焉知光明……我只是觉得,只有在亲身体验过之后,才能对生活有切实的感悟,才能领悟文学作品中蕴藏的伟大的精神,灵魂才能获得真正的升华。恰好氏家老师也是这个观点。”
“你以为这就是所谓的‘黑暗’?你什么都不懂!”
梦野千纱捏着衣袖,用茫然的语气问道:“老师的意思是,我们的献身与付出,其实都毫无意义么?”
我怔了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话术的陷阱之中,“毫无意义”这句话已然无法说出。因为,不仅是梦野千纱,在场的其他少女,都在用抗拒甚至仇恨的眼神望着我,隐隐之中将我孤立到了进退失据的境地。
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肯定没有错吧?
请你不要戳穿我们好么?
付出了如此大的牺牲,献身于文学……
承受这样的难堪与痛苦,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少女们眼神中所透露的,几乎密不透风的诘问,压迫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氏家正人也理解了眼下的有利形势,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有恃无恐的笑容,走到我身边,用极轻的,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呵呵,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契约的。除了动嘴皮子之外,我没碰过她们一根手指头……你看,待在这间破落的学校是如此无趣,我只是给她们提供了一点乐子而已……”
氏家正人摘下了假发,脱下了教士服,随手丢弃在一旁。
我抿紧嘴唇,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人。
这位神情中充满了乖戾之色的英俊男子走出大门后,脚步微顿,又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对我说:“青城家的余孽,你阻止不了我们的,这间学校里的‘大小姐们’,都将会成为甜美的祭品,好好享受最后的狂欢吧。”
说罢,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方尖塔下方那深邃的夜色中。
原来如此。此时我心下一片了然。
半年前联手绞杀青城家的力量,也已盯上了这所学校。他们……不仅仅是要从物理上摧毁学校,更要从精神上彻底让学校背负污名么?
真是可笑。
转过身来,我重新审视着屋子里的少女,总数有六位。
在氏家正人抽身而退之后,这些少女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一般,惶恐不安地朝我望来。我转向了其中为首的,刚才让我难堪的梦野千纱,淡淡说道:“是学园祭的演出,对么?你们继续排练吧,我看着。”
明明是如此荒诞的事情,她们难道说一点自觉都没有么?
呵,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老师?”梦野千纱不禁面露困惑之色。
我冷笑道:“你不是说过,很崇拜我么?既然你觉得这是正确的事情,他可以看,我肯定也可以看,对吧?”
此间的环境,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舞台。
只要踏入了“舞台”,任何人都会陷入身不由己,难以自拔的境地。
无法否认的是,此时此地,我心中的黑暗面已然迅速膨胀。支配、侵占、掠夺……这是人类的本能,也是我成长过程中一直在见证的事情。
“还是说,你希望让我来亲自参与,给你更真切的体验?”
说着,我捡起了地上的鞭子,指向梦野千纱。后者身子颤了一颤,面上却浮现出了异样的红晕来,不敢看我,只是低声说道:“青城老师,自然也是可以的……接下来就排练第一幕的对手戏吧。”
作为文学社的社长,梦野千纱早已向社员们介绍过了我。
因此,其他少女虽说神情中多少有些怪异,但均是迅速进入了状态。有人将剧本交到我手中,有人熟练地布置起了场景,有人将梦野千纱绑在了受刑柱上。
我看了一眼剧本,确认了这根本就是截取原著段落故弄玄虚,试图给少女们洗脑的文字把戏之后,便将其抛在了一边。
太低级了。
迎着梦野千纱忐忑而羞耻的视线,我走近并用鞭子抵住了少女的下巴,强迫她必须在极近的距离和我对视。
由于我的举动,梦野千纱的俏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凝望着少女眸中,那悄然倒映出的不似人类的淡银色眼瞳,我轻声问道:“缚于此处等待受戮的,是什么人?”
这不是剧本上的台词,梦野千纱不禁流露了茫然的神色。
我自问自答:“你叫伊菲革涅亚,是希腊英雄阿伽门农的女儿……今日,你父亲打算将你作为祭品,献给神祇。”
“伊菲革涅亚……”梦野千纱念着这个名字。
我宣判道:“只有献出你的生命,才能换取神的宽赦,你的父亲才能开启一段必将载入史册的伟大征程,你愿意么?”
这是希腊神话中的故事。
令人窒息的静默,维持了数秒。
梦野千纱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眸中已经浸满了泪水:“我不懂,海伦与帕里斯的私奔,与我有什么相干?男人们想要征服特洛伊,那都是为了他们的私欲而已,他们将占有丰厚的财宝,掳掠他人妻女,而女人无法从中获利丝毫。所以,为什么我就应该牺牲呢?请看着我的眼睛,可怜可怜我吧。”
很好。
这小妮子在演剧方面的天赋,出乎我的意料。
想到此处,我的嗜虐之心被充分地激发了起来:“战争的机器已经开始运转,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如果不按照神谕献祭你,那些愤怒的士兵就会冲向你的父亲和其他家人,将他们都撕成碎片……唯有牺牲你,才能满足希腊人的利益。”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们将我绑在此处,难道是为了聆听一个无助的女孩在最后时刻的摇尾乞怜么?”梦野千纱悲伤地说道,“倘若刚才的话无法唤醒你们的良知,那便到此为止了。我所能做的,唯有消除胆怯,去迎接命中注定的死亡。”
我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少女的脸庞:“令人怜惜的女孩,你将被献给女神阿尔忒弥斯,你的灵魂将永享极乐。”
梦野千纱的神情变得坚定了起来:“请记住,我是心甘情愿为了荣誉而献身的。我祝愿希腊人能征服特洛伊,赢取一切他们想要的。但那些都与我无关,我将和尊贵的女神缔结契约,这是仅属于我的结婚盛典!”
说罢,梦野千纱便闭上了眼睛,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我的手指移到了少女的嘴唇之处,用玩味的语气说道:“现在,你不必献出生命,只需献出少女的贞洁就可以了。”
梦野千纱的睫毛抖了抖,脸颊染上了诱人的红霞:“我……可以。”
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想必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吧?
果然,利用权威和话语权,支配掌控他人,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环视了一圈,发现在场其他少女无不睁大了眼睛,露出了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情,配上此处地狱般森然可怖的背景色,就仿佛在进行什么邪恶的祭祀一般。
以所谓的“文学”为诱饵,便可以轻易让她们堕落。
而拥抱堕落的味道,是怎么样的呢?
我注视着梦野千纱的嘴唇,不久前阿绫被金毛犬强吻的画面,以及被阿绫拒绝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强烈的背德与罪恶感,竟反而让我兴奋了起来。
“原来,只要想做的话,就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我呢喃了一句,然后,把面前的人儿想象成阿绫,凑上了脸庞。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灵魂悲鸣的声音。
——阿绫,如果是你就好了呢……
“混蛋!你都做了些什么?”某个意料之外的声音,打断了我。
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一抹极其讨厌的金发在视野中掠过。紧接着,我被人用力地推开,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身子仿佛被粘稠的红色染料所包裹,味道也十分刺鼻。
圣妃女子学院的学生会长,枝川爱衣同学,居高临下,震惊而愤怒地俯瞰着地上的我。
“呵,呵呵呵……
我听到了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极为古怪的笑声。笑了一阵,我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用很轻很轻的音量,说了一句。
“谢谢你。”
来得真是及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