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感觉转瞬即逝。
清爽的风儿，夹带着纷乱的银丝扰乱了我的视野，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有泪水从眸中渗落，在面颊上留下了温热的轨迹。
“家主大人，我们是初次见面呢。”
依然是平静的声线，比刚才柔和了少许。
我惶恐地退后了一步，摇头道：“我不是家主。”
“我想，自己并没有认错人。”
我默然片刻，终于让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审视着面前之人：“你是谁？”
娇小的身形，苍白的肌肤，穿着宽松的睡衣，大腿上放着一本书，赫然是江户川乱步所著的《怪人二十面相》。而当我的视线重新停留在少女的面容上，和那对毫无波澜的银瞳接触之时，晕厥感亦是再度袭来。
仿佛是不应属于这个世界之人，与周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是谁呢？”少女歪了歪脑袋，轻轻地说道，“学籍上的名字，叫浅见未来……你可以叫我未来。当然，这并不是真名。”
“你认识我？”
以“未来”自称的少女，轻轻笑了起来：“是的，我一直都在关注你……你是她生命的延续。”
“她？”
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代称。
“你的母亲，我的亲姐姐。”浅见未来那淡漠的眼眸中，出现了捉弄的意味，“你想想，应该叫我什么？”
怪异的心情涌了上来：“你说的事情，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从小到大，关于生母的信息，仿佛是青城家以及那个男人最大的禁忌，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无从获知……更何况眼前这位，在容颜上分明和我有着五分相似的……
母亲的妹妹……
那就是……阿姨？
“这很正常。”浅见未来解释道，“被视为不洁的存在，自然是要被拼命掩埋在角落里的。”
“不洁的存在？什么意思？”
浅见未来并未给出正面回答：“直到半年前，那些人终于不再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于是，我提出要求，来到这所姐姐曾经就读的学校……没想到，你也来到了这里。”
我揣摩着其中的深意。
“所以，我很好奇……”浅见未来再次问出了刚才的问题，“家主大人，你是带着谁的意志降临于此的呢？对于这所学校而言，你将带来新生？亦或是毁灭？”
我摇了摇头：“无论是什么发展，我都无能为力。”
“是么？”
“你在试探我？”
“你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我的敌意，无需如此……我只是在好奇而已。”
轮椅上的少女举起了放在大腿上的《怪人二十面相》，轻声说道，“直到见到你的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纵使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在我生命最后的半年时光里，我想通过你，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
顿了顿，少女双手捧着书，深深地注视着我，那对清澈的银眸中分明倒映出了我孑然一身的模样——
“对于家主大人来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望向了远处的方尖塔，沉默以对。
……
“关于我母亲的事情，请告诉我。”
拨通了给姑姑的电话后，我的语气中有种压抑着的愤怒。
电话那头的青城真由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柔声问道：“你已经见到未来那个孩子了吧？有好好和她聊过了么？”
我忍不住嗤笑道：“她喊我‘家主大人’……这是在嘲讽我么？”
“她喊你什么，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青城真由美小心翼翼地安抚着我的情绪，“我相信，她对你并没有恶意。”
我继续追问：“这所学校，和我母亲有关系么？”
青城真由美低声说道：“你母亲曾经在学校里就读……学生档案应该还有保留的，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查阅。”
“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
“我希望，你能自己去找到答案。”
“姑姑邀请我来到这所学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忍不住提高了声线，将昨晚见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后，诘问道，“这所学校，已经被我们的‘敌人’盯上了，他们打算榨干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丝尊严和财产……”
“嗯，我知道。”
我有些愕然。
这是我头一次从姑姑的话语中，听出痛苦的意味。
又是沉默了良久之后，青城真由美才继续说道：“今天下午五点，会有一支庞大的拍摄队伍入驻学校，名义上是为学校拍摄宣传片……他们提前过来了。”
我琢磨着其中的潜台词。
电话那头，又用上了请求的语气：“学生会那边，好像在组织抗议活动，我有些担心，到时候能帮我去看一下吗？”
我闭上了眼睛：“这就是姑姑邀请我，来到这所学校的理由吗？”
青城真由美的语气近乎卑微：“我想让你来作出最后的决定。”
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语气也变得烦躁了起来：“凭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承担所谓的‘责任’……”
“你是他们的孩子，是唯一有资格做决定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愕然了好一会儿，随后为表达愤怒的情绪，一声不响挂断了电话。
是的呢，姑姑很清楚这一点，对于她的请求，我一向都难以拒绝。
……
稍不留神，我便又做梦了——
方尖塔之下的东京，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气息。
静静坐在阳台上，我透过栏杆的间隙，看着下方的车水马龙走神。那只有一墙之隔的，过于奢华而精致的酒席，对于我而言，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为什么那些大人们，总会乐此不疲地参与虚伪的社交？
“有希，你又一个人逃出来了呐。”
我转过头来，便看到阿绫也来到了阳台处。此时的她，正穿着华丽的连衣裙，俨然是宴会上的小公主，无论哪里都能轻松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这副耀眼的外形，也俘获了我。
但我更羡慕的，是她那无拘无束的姿态。
阿绫小心地提着裙角，蹲下了身子，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便打趣道：“妈妈发现你又不见了，便让我来找你……你呀，就像我最近养的小兔子一样调皮，稍不留神，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我不喜欢这里。”我小声说道。
阿绫的眼睛眨了眨，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里，被打扮成这样，别人总是会盯着我看，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
“我想逃出去玩。”我伸出手，指了指栏杆下面，那条车水马龙的道路。
“嘻嘻，那我们一起去吧！”
童言无忌，我困惑地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但是，父亲让我等下和他一起接待宾客……要是我真的逃走了，会挨骂的。”
“那我们就一起挨骂。”
“我害怕……”
“没事的！我是姐姐，我来保护你！”
说着，阿绫握紧了我的双手，一股暖流透过相扣的五指，传递了过来。我在极尽的距离，凝望着她的眼睛，感受到了其中真挚的力量。
很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因为我终将意识到，这是自己此世无法逃脱的牢笼。
等到错乱的光线开始扭曲，阿绫那稚嫩的面孔逐渐模糊，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的时候，我听见了轻微的“嗒嗒”……这是泪水打在纸张上的声音。
泛黄的灯光，映照出了此处陈旧的真实。
那些摇摇欲坠的书架，构成了一间穿梭年代的迷宫。
这是圣妃女子高中的档案室，尘封着学校将近百年的庞杂记忆……其中更是隐藏了青城家和这所学校的隐秘羁绊。
等到泪水干涸，我低下头，再次确认着手中的档案中，那位既陌生又亲切的少女的信息。学生照片上，她和我有着如出一辙的银发，嘴角挂着自信的笑容，仿佛正穿越时空，温柔地注视着此时此刻，躲在阴暗角落的我。
这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
某种亲切而不可思议的心情，悄然降临。
于是，我仿佛又听见了不久前，那来自轮椅少女的质询——
对于家主大人来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