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轩不看电视，但在妻子死后，他还是买了一台电视，摆在客厅里。
这样一来，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和女儿两个人一起看着电视，偶尔还能发表一些感慨，而不必沉默地吃完一整顿饭——那些削减食欲的沉默，令他不得已想起了电视这种早已经被他遗忘的设备。
有些时候连林宇轩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的工作是建造赛博空间，为它们订立主题与可能发生的各种事件，为生活在其中的永生者们，创造出连无尽的时间都足以消磨的娱乐。如果要在大类之中划分范围，自己的工作多半会被划入创作类工作。但一个搞创作的人，为何在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之时，却会如此的不善言辞，甚至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话题，沦落到依靠循环播放的电视频道？
面对越来越像妻子的女儿，林宇轩甚至都已经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与妻子在一起的了。只记得她过早的离去之时，将女儿托付给了她，嘱咐他一定要让她好好长大。
而他完成妻子托付的方式，就是买了一台最大的电视。
“爸爸？”
女儿的声音响起，林宇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筷子已经好久没动，而视线则凝固在电视与餐桌之间那什么也没有的空白之中。
看到父亲重新开始默默地吃饭，似乎早已习惯他神游太虚的模样的女儿，也继续低下头默默地从外卖餐盒中扒拉着自己喜欢的菜。
看着那为数不多的青菜被堆积在餐盒的角落，林宇轩有心开口说两句不要挑食之类的话，看了一眼外卖的锡纸盒又换了念头，顺口说出来的话题，就变成了电视之中的新闻。
“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啊……”
“这种事？”
女儿抬起头，不知道是感兴趣还是纯粹是出于礼貌，将视线投向了餐桌对面的父亲。
这种反应是像我吗？林宇轩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开口。
“我是说新闻。”
比两人交谈的声音稍大一些，新闻节目里的主持人正在与嘉宾一起谈论一桩诉讼案，被告人是林宇轩也很熟悉的一家跨国公司，有着长长英文名的它，通常在民间被简称为永生公司。实际上，如果他对上司的提议给出同意的答复，那么他的永生手术多半也会由这家公司进行。他们会切开他的大脑，用纳米级的精度扫描其中的一切，并完美无缺的在云端服务器中复刻出一个堪称永恒的版本出来。
任何别人问他时他会给出的回答，那个电子化后的他，也一定会给出同样的答案。
无论做多少次测试，也绝不会有人找出任何不同之处。因为，永生之后的他，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至少公司是这么宣传的，而这也是它成为被告的理由。
“原告宣称，自从那次失败的手术之后，半脑电子化的他完全感觉不到另外一半自己的存在，而且许多维持生命所需的必要功能也在这一过程中受损……”
他默默记住主持人口中的专业术语，以便日后用作素材，同时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理解并组织了一遍新闻节目中提到的案件：
一个因为手术中途停电而只有一半大脑完成电子化的人类，顽强的存活了下来。但是，他只剩下一半未没来得及电子化的大脑，不得不依靠药物与机械的帮助，才能勉强完成日常的生活。
本来，他应该在来电之后继续手术，彻底完成电子化才对。然而，身处这一状况的他，却陷入了恐慌之中：理由正是主持人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于是，他在律师的帮助下状告了永生公司，宣称自己感受不到另外一半‘自己’的存在，无法认同两者的同一性，并认为公司的宣传语有误。
然而，他的另外一半已经完成电子化并上传至云端服务器的‘自己’，却反过来在永生公司律师团的协助下，状告了肉身版本的他的律师，认为他违法地承担了监护人的职责，并要求完成自己未能彻底完成的永生化。
林宇轩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记忆里那为数不多的法律条例中，有哪一条能应对这种‘自己告自己’的案件。
已经失去一半大脑的人能够在律师的配合下活着起诉永生公司已经足够奇怪，更奇怪的是剩下的那一半居然还能反过来起诉那名律师。
出于搜集素材的需要，林宇轩曾经看过一种被称为裂脑人的案例，与新闻里的那名男子有些相似，因此他决定姑且管这名男子叫做裂脑人。但在那些案例之中，拥有语言能力的半脑只有一个，显然不可能两边都能独立地完成与他人的交流，甚至是诉讼这种一般人也难以完成地复杂沟通。只是不知道，电视上正在播放的一案例里，拥有语言能力的是哪一方，而另一方又是如何完成与他人的沟通的。
林宇轩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女儿正满脸疑惑地盯着他，张开的嘴又合拢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他就像过去对妻子随口说出那一大堆想法一样，将自己整理好的裂脑人的脉络复述给了女儿听。
她的年纪还不到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时候，就算全部说了出来，恐怕她能理解的部分也少之又少。林宇轩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就像过去询问妻子一样。
“你觉得，哪边才是那个人真正的自己呢？”
“……哪边？不都是那个人吗？”
不，就像一个蛋糕，切成两半之后，或许还可以说是同一块蛋糕。但如果其中一半在结构上完全相同，却转换成了金属，难道也还是同一块吗？如果连金属都不是，只是一个储存在硬盘或其它载体上，在信息结构上完全相同的蛋糕呢？
林宇轩本想这样说出口，却想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只是年幼的女儿，便改变了说出口的话：“……吃饭吧。”
接着，摆着餐桌的客厅里又只剩下电视主持人与嘉宾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