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柒柒年,我所在的地区已经基本实现了民主革命目标,合作社取缔私人资本,财阀国有化,大数据与物联网应用于生产计划的制定,国民经济蒸蒸日上,人民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社会保障日趋完善。
然而这只是世界的表面,阳光总有照不到的地方,真正的世界则隐藏其下。暗世界总是存在着,黑暗中生物总要生存,见不得光的人也总是存在。
我,赵思苇,因为名字常常被误认为是女孩子。不晓得哪个老不修说了句“人是会思想的苇草”,我的名字就被这么草率地决定了。
曾经无数次想去把名字改了,但一来太麻烦了,二来懒得另外去想新名字,就一直搁置到了今天。
我便是这样一个怕麻烦的家伙,时常放弃思考,变得与寻常苇草无异。
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喽,寻常苇草可不会真言咒和辟鬼符。虽说埃及人也常在苇草纸上写咒语。
总之我和一般的苇草是不一样的。
这类怪力乱神的东西自然不被官方认可,不能当做正常职业。在这个年代,不劳而获的人是不存在的,以往的前辈们可以靠着香油钱过活,我可不行。
不工作,就没有饭吃。好在现在物质条件极大丰富,不需要加班加点工作也能养活自己。
白天我只是个普通工人罢了,生产车间高度自动化,工作负担并不算太大,闲暇时间可以小憩一顿。
下午五点钟下班,睡一觉,到十点钟醒来,带着符纸和宝剑出门,处理黑暗中的杂碎们。
暗世界不若表世界那般文明,这些家伙们野蛮得很。那叫一个弱肉强食,尊卑有序,谁拳头大谁就是大爷。什么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不存在的。
我有时候在想,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掺和到这水深火热当中到底图什么。可这么多年大家也都这么过来了,总不能让传了几十代的绝活到我这儿就失传了。
夜晚的河阳与白日并无什么不同,同样的人声鼎沸。若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抵是LED的光芒代替了太阳。一天当中用来工作的那八个小时已经消耗殆尽,用于睡眠的那八个小时尚未到来,熙熙攘攘的人正充分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那八个小时。当然其中也不乏敢夜班的人,他们工作的那八个小时在晚上。
无垠的灯海一直持续到午夜,彼时一般人睡眠的那八个小时正要开始,照明设施似乎也需要休息,只留下零星一些用来守夜。
趁着十点到十二点的这两个钟头,我要到公寓门前路口的便利店去,用早上赚下来的工分换一些吃的。我听闻一些减肥人士会将进食压缩在十二个小时内,显然我并不属于此列。
这些工分无法保留到下个月,还是尽快吃到肚子里比较好。
便利店的收银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可惜是虚拟的。
“一份B套餐。”
她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瞥过我胸前,瞳孔闪了一下,银幕上便扣掉了我账户里的十工分。
该说河阳不愧是大城市吗,米饭是仓库里陈米,排骨完全不够火候,完全是那种应付许多张嘴仓促做出来的大锅饭,却同样要十个工分。
这种便利店里的快餐,还能奢望什么呢。
邻桌的情侣操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窗外不远处的真空轨道上每隔一分钟便有列车停靠,随后像炮弹一样射向远方。这一切似乎都离我很遥远,来河阳大半年了,我依旧没能适应这里接近一马赫的列车行驶速度,每每乘上便会感到头晕。
这里的人都是乘着大炮出行的,每天被装在弹壳里射来射去。
玻璃中倒影出我的影子,零零星星透出后面的灯火,莫名有一种我已经得道升仙的错觉。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面前的饭菜都已经空了。听闻古希腊有一个少年因为沉溺于河面上自己的倒影栽进河里淹死的,也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因为同样的原因把便利店的玻璃撞破。
未等我效法纳喀索斯之事,便听得身后似乎有人叫我。
“小哥哥,你旁边有人吗?”,从玻璃上的倒影来看,似乎是位美人,至少以我这个乡巴佬的眼光来看却是如此。
然而河阳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初来河阳的时候,常有美人与我搭讪,弄得我极度不适。我大抵是在小地方待久了有些社恐,亦或是没见过美女不知如何应对。
而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
她想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多空位偏偏选了我旁边,为什么要与我搭话?是来拉选票的吗?是做调研的吗?不不,那样的话应当会开门见山。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就被要去了社交账号。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便有先后两个人向我要了社交账号,还有个奇怪的家伙问我有没有兴趣出道。
难不成他看见了我行囊里那厚厚一沓子纸?毕竟这年头随身带这么多纸的人还挺少见的,除非是什么折纸艺人或者魔术师之类的。
但我这么一个社恐的人怎能出道?况且我还有不能暴露在公众视野下的理由。
我婉拒了那个家伙的邀请,如果那算是委婉的话。
原打算在便利店里看会儿书,静候午夜的到来,如今看来形势是不允许了,没法在闹市区入定还真是对不起了。这样下去始终不是个事儿,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再见一次马医生。
心理诊疗中心这种地方我是不太愿意去的,诡异的微笑常挂脸上,地板干净得好似有洁癖,护士仿佛假人一般,哪怕冲他们大吼都不会生气。一切都诡异得过分,哪怕是正常人待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此以往怕是都要给搞出病来。
非要说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能吃到免费的糖果大概算一条。
如果这个年代,医疗完全是公费的,糖果这种东西反而需要花费工分才能换到。但若是为了吃到免费的糖果特意跑一趟,大概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做。
往返交通、排队、问诊,有这个功夫,工作所得的工分足够换好几斤糖果了。
话虽如此,白嫖在任何年代都一样有着独特的魅力。
我可以花费一工分买一罐糖果,那是我劳动换来的。但若是花一个钟头看诊,顺带拿走了前台的两颗糖果,那却是我白嫖来的。
“先生,您没有病。”,马医生脸上依旧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我……”
“难以和陌生人沟通是吧,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像他这样的人假若没有生气的话,是不会随意打断患者陈述的。
“如果你真的那么害怕和陌生人说话,就不会一次次来找我了。我见过真正社恐的人,他们把自己关在家里,可以好几年不出大门一步。我要亲自到他们家里去,连续说上三个小时,他们哪怕应都不应一声。”
“您告诉我,您有这种情况吗?”
“如果您真的想把病治好,就应该到最热闹的地方去,少用导航多问路,多跟人说话,和不同的人说话。不要把疾病当做借口,你只是单纯的胆怯。”
之后便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了,等到我站在大门外面,冷风挂过面颊,我才意识到是被马医生赶出来了。
是吗,原来我胆怯么?明明对上血盆大口的怪物都不会怕的。
怪物是怪物,人是人,多数时候人比怪物可怕。
摩天大厦失了华彩,电子时钟的上的三根指针早已重合又错开。这是个好消息,那种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已经沉睡了。
我撕开糖果外的包装纸,用力咬下。
这次却没有如愿地将糖果咬碎,反而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了牙。
那是本应待在博物馆里的东西,一枚硬币。
一枚袁世凯像背嘉禾银币,俗称袁大头。
邮箱里传来马医生的问候:“我这老头用不上这玩意儿,送你了。”
真是一份大礼,如今这个社会,钱买不到任何东西。
那是表世界的情况,暗世界却不同,他们只认金属货币,越古老的钱币越稀有,越稀有的钱币价值越高。
世纪初留下的一元和五毛还有不少存货,自然是最不值钱的,一分钱面值的则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价值不菲。一些阔绰的家伙甚至能拿出袁大头和开元通宝,乃至春秋时的刀币。
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最好还是不要留着这些古董,不然红袖章马上就到你家门口。
若是共和国时期的钱币还好,勒令销毁就完事了。如若是古代的,那便是侵吞公有财产,一顿公审是免不了的。
想到面对一群红袖章的场面,我不禁瑟缩一下。眼看四下无人,赶紧把硬币揣进怀中。
说来也巧,刚刚有三个红袖章从我面前经过,他们还朝我打了招呼。我一时间竟忘了回礼,正想着会不会行为不自然被他们发现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经提着手电筒远去了。
等他们走远,我从行囊里摸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个阴阳眼贴在额头上,这样一来便能看见那些黑暗中的东西。
有的人天生便有阴阳眼,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可惜我并不属于此列。
我看见了,先锋大厦顶上一团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那显然不是寻常的火,否则早该听见消防车的警笛。
“纸衣听令,吾之身躯悬浮于空!”
地面离我越来越远,并非是我身上有什么反重力引擎,而是我在两层衣服间夹了符纸。大概是夹了纸的缘故,在高空中倒也不觉得冷。
想来也是,以前经济危机的时候,失业人便将报纸塞进衣服里御寒。没想到在早已步入社会主义的今天,也有这样的时候。
那团火焰似乎与什么缠斗在一起,教人眼花缭乱。
我看见了,火焰中包裹的一抹倩影正与三个鬼影搏斗。确切来说那不是鬼影,那些人形如鬼魅,快到看不清样貌。
我悄悄将“阴阳眼”挪了一下,贴到左眼皮上,这样右眼就能拥有寻常人的视野。
奇怪的是那三个鬼影在右眼当中也看得分明,他们似乎并不是灵体一类的东西,而是确确实实的血肉之躯。
这就麻烦了,若是鬼怪的话,我可以不由分说轻易解决它们。可他们分明是人,显然那名少女才是非人的存在。
虽然右眼也能看见少女,却看不见她身上的火焰,九条尾巴海藻般在身后摇摆。头套遮住了脑袋和脸庞,我严重怀疑那头套下面是不是有一对野兽的耳朵。
或许那少女并非善类,那三人是来围剿她的。
不论如何,宝剑落下,自然见分晓。
宝剑是纸做的,若是砍到人身上便不会有任何效果,但若是砍了鬼怪,便可让它们灰飞烟灭。
纸剑本身便没有多少重量,稍稍用法咒加持便能破风,哪怕他们身手再如何敏捷也难躲过。
这次我却是失算了,宝剑上确实沾了血,却是那三个鬼影身上的。那三道鬼影受了伤,动作停滞下来,我才得以看清他们的样貌。
虽是人形,脸孔却是煞白,若是得了白癜风,定是极严重的那种。如果这尚能用疾病做解释的话,
他们嘴里的獠牙却显然不属于人类。
“小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若是寻常人放出这种狠话,说不得还有些威慑力,但若是出自刚刚才挂了彩的鬼怪之口,便很可笑了。
我从行囊里再拿出一张符咒,撕成碎片撒向空中。这符咒是递归的,哪怕碎成了末,每一片碎片与整张符的效果也是一样的。换言之,撕得越碎,威力越大。
正当我准备催动符文之时,那三个鬼怪像是被碎屑呛到了,不住地咳嗽。愈咳愈烈,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如此情形,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
难道鬼怪还会有过敏反应不成?
正当我疑惑之时,好听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你身上有银制品吗?”
银制品确实是有,不过是一旦暴露就要被红袖章找上门请喝茶的那种,轻易不能示人的。
九条尾巴的少女也不跟我含糊,将手揣进我上衣口袋,摸出了那枚袁大头。两指一弹,似乎是某种打水漂的技巧,让银币在三个鬼影之间弹跳了一圈。
刚刚生龙活虎是三个家伙顿时燃起火来,化为灰烬。
她把银币重新塞到我手心里面,那大约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五指均匀修长。绯红色的指甲在这一双手上竟没有任何粗俗的感觉,反而出奇得合适。
“这东西应该收好,不要让人随便看到了。”,面罩挡住了了脸,看不见她的面孔,我却分明感觉她在笑。
“能摘下面罩让我看看吗?”,不知不觉话已经说出口了,我竟忘记了自己有社恐。
等回过神来,发觉刚刚的失礼,却见到一副妖冶的面孔。
我摘下贴在脸上的“阴阳眼”,明明是为了扩展视觉的东西,此时却无比碍眼。
洁白的尾巴在风中摇曳,她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散发着求偶的气息。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十八年来涵养与自制,面对生人的胆怯,都在此刻融化。马医生说得没错,我大概并没有什么病。
“我叫赵思苇,会思想的芦苇,高中学历,河阳飞机引擎制造厂三号流水线技师,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忽视了一切,眼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漂亮的脸上怔了一下,随后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你怕是有个大病。”
对吼,哪有上来见了面就求婚的。
可是她的眼里却分明没有嘲笑的意思,“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答应的吧。”
一时冲动之后,就是非常后悔,可是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我们可以先试着交往看看。”
诶?
这好像不对劲吧,不不不,难道我希望她拒绝吗?这不是很好嘛!不对不对,这也太突然了。难道是在报复我刚才的唐突?
不论内心再怎么纠结,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重振旗鼓,整理语言,再试一次。
“我喜欢你,请你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
“好。”
这么容易?
我感觉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出乎我的认知了。
“我叫夏洁,清洁的洁,请多指教。”
为什么不姓苏或者信涂山什么的,看来并不是什么血统纯正的狐狸嘛。
“总感觉你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
“没有。”
都说狐狸有灵性,果然不假,竟如此敏锐。
“把这个吃了。”,是命令。
她从尾巴下面拿出一截黑乎乎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啥,但女朋友总不会害我。
说不定是什么灵丹妙药能续命之类的,说不定她已经有了千年修行,害怕我肉体凡胎不能与她白头偕老,才给我吃的什么东西。不少小说和电视里面都是这样的。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那玩意儿不过是巧克力能量棒,两工分一根的那种。有时候厂里面需要连夜抢修什么东西,我们就经常吃这玩意儿补充能量。
“怎么,不喜欢吗?”,大概是我刚刚没有吃到灵丹妙药有些失落,让她误会了。
“喜欢。”
看见她的表情,我便知道我被耍了。
“风太大,我没听见!”
现在不管她再说什么我也不会再开口了,之前的告白已经消磨掉我今天所有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