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隔壁徐经方呼噜打的震天响。
也不知道他跟清明一人一猫,这个年纪是怎么睡得着的。
苏潜没睡,他提了一壶浊酒,去了驿亭。
推门进去时,那位负责接待的驿丞正在炉边烤火。
今日天上纷纷扬扬,自打入冬以来终于是落了第一场雪。
见到苏潜,驿丞忙要起身,却被苏潜打住。
“闲来无事,想小酌几杯,应该无事吧?”
“无妨,无妨!”驿丞忙让开位置,将矮桌草垫一并搬了过来。
苏潜随手还带了几样用于下酒的小菜。
这多少让驿丞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毕竟在他眼里苏潜可是方仙道的弟子,地位尊崇,竟然肯跟他一个卑微的驿丞交谈,着实有些令人意外。
两人闲聊,苏潜随口问他:“兄台在这南驿多久了?”
驿丞算了算,叹道:“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劳苦功高啊,当敬一杯。”
苏潜拱了拱手:“先前那赌魔虽然已经被我斩除,但,关于他的事情我多少有些在意,不知兄台对他有没有什么了解?”
驿丞回忆片刻,倒是渐渐想起来什么,两根手指捏着酒杯,另一只手抓桌子上的花生米吃。
几杯酒下肚,面红耳热,终于渐渐来了兴致。
“我刚来南驿时,就曾经见过他。他姓贝,却不知他的名字,因此旁人只是唤他贝生。”
“听说贝生当年也算是家底殷实,后来不知怎的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每日呼朋唤友去赌坊耍乐,终于中了人家的圈套,就连家里的地契、房契都一并输掉了。贝太公当时便气的一病不起,家里连抓药的钱都没有,不过几天就一命呜呼。”
“贝生因此醒悟,和那些狐朋狗友断了来往。我那时因他懂些文墨,也曾去和他谈过,本来打算征召他进驿站,做些文书的工作。”
“那时候他一个远方表亲见他仪表堂堂,因此帮他相了一门亲事,也有了子嗣,他便进了驿站,做些记录来往行人的文书工作。”
“偶有一天,两个过往客商要玩盘戏,我虽然也有些手痒,但驿长盯着,终究不敢破例。贝生技痒,却和那两个人耍玩起来。”
苏潜再替驿丞倒了一杯酒,此刻驿丞已是有些头晕,模模糊糊的继续讲着。
“后来……后来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好像是那两个外地人给他做了局,让贝生倾家荡产,连刚娶的老婆都压给了人家。就连家里的亲戚也因此一气之下和他断了来往。”
“那时候上面有人巡查,见到他玩盘戏,连累驿长被罚了三千贯。驿长便亲自将他逐出驿站,连这份营生也没了。”
“之后我便很少能见他,再见他时是圣康三年……”
苏潜点了点头。
当今的周天子有点小毛病,喜欢换年号,而且动辄大气磅礴,吹嘘自己德政无双,圣康三年,算起来也就是周历四百二十六年,也就是去年。
驿丞道:“那时候我见他出现在驿站门外,虽然破衣烂衫,人却很有精神。我因和他关系不错,就让他快些离开,莫要被驿长见到,再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
“他却嬉笑着问我,说‘我听说今上喜欢逗弄蝈蝈,若是能献上一只好蝈蝈,不但能进镐京,还能封侯拜相,可有此事?’”
“我当时便笑他说哪有这种好事,你有心思想着抓蝈蝈,还不如找份代笔书信的营生,莫要再让你家孩儿数九寒天还穿单衣了。”
“他却笑我无知,转身就走。”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只是听人说,他去赌坊,因怀里蝈蝈出声,被庄家发现他使诈,当场将他吊起来抽,连抽断了两根鞭子,人就直接丢到河里面去了。”
驿丞皱着眉头,道:“当时验尸的仵作说,他手里一直抓着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被捏破了肚腹而死的蝈蝈,我听善于相蝈蝈的人说,那蝈蝈品相上乘,牌价硬挺,是一等一的上品。如果献上去的话,虽说不至于封侯拜相,但也少不了一个重金赏赐!”
“我想着他定然是找到了好蝈蝈,本想献上去换钱,却一时手痒进了赌坊,最终累得一条性命吧。”
至此,他已是喝的七荤八素,终于支撑不住,一头砸在了桌子上。
辞别驿丞,回到房间,苏潜拔高了灯芯,就着灯火开始写字。
《赌徒》
巴中郡北,南驿一带,有贝氏子,曰贝生……
写了写贝生的生平事迹,又写他们偶然间在驿馆相见,最后贝生因为赌性上头,没有察觉到骰子的问题,最终魂飞魄散。
最后,笔锋一转。
“我听说,山中的野猿,若是被篝火烫伤以后也知道要躲开火焰,以免再被烫伤,而贝生因赌博累得家破人亡,事后依旧不知悔改,终究不过是让后人徒增笑料罢了。就算是真的将蝈蝈献上官府,换来五百金,对于常人而言是一辈子也享用不完的财富,而贝生只怕盈夜之间就要输的一干二净了。”
“如果得到了财富却不肯珍惜,犯了错误又无法警醒自己,这又怎么能称之为做人的本分呢?”
末了,笔停。
书页更加厚重,而且,头脑也多出了几分清醒,又有文气衍生出来了。
苏潜捏着笔杆,看着屋外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积雪,月光下闪烁着银光。
夜深了,他也该睡了。
正要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敲门声音。
苏潜霍然起身,却又分明感觉到鬼怪的气息。
“有鬼?”
苏潜皱眉,不再犹豫,却立刻闭目准备出窍。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当然是先救人再说!
……
……
同一天稍早些的时候。
时值午后,天上渐渐落了雪花。
自打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
聂小倩从车厢里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看外面点点雪花,多少有些惊奇。
可惜这里已经渐渐进了巴中郡地界,想要有那种鹅毛大雪,只能说是痴心妄想了。
不知何故,今天自打出发,聂府君的脸色就格外凝重,而且走的也不是官道,而是乡间的小路。
车马在小路上行驶,速度慢的可怕。半化不化的林间泥地覆盖了一层薄雪,更加湿滑难行。
周围十几个护送的官兵与家丁在泥泞当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一个个都将衣领裹紧了几分。
忽听林中崩的一声,却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放了出来。
眨眼间,破空声音响起,一支弩箭射穿了车厢木板,钉在了另一边的内壁上。
短暂沉默后,此行护送的周兵什长撕心裂肺般大吼起来。
“当心弩箭!保护府君!”
“当心弩箭!保护府君!”
“……”
可惜,并无半点用处。
藏在林中暗影里的人以逸待劳,早已等候多时。只能听到弩箭机扩声音响彻不停,车夫在第一时间内就被射杀,拉车的马成了无头的苍蝇,不安的侯在原地,踢踏着蹄子。
两个家丁刚刚护着聂小倩出来,便被穿喉射杀。
聂府君挥剑斩断了拴绳,乘上拉车马匹,过来一把抓起了兀自发呆的聂小倩,奔林地外而去。
当年,他可是武官。
迎面扑来冷冽寒风,终于让聂小倩渐渐清醒了几分。
“爹!我……我娘呢?”
“……”
聂府君闭口不言,只是纵马疾驰。
背后弩箭如雨下,终究难以锁定疾驰当中的马匹,只能徒劳无功的落在地上。
聂小倩又问了一遍。
“爹!我,我娘呢?”
“小倩。”聂府君避而不谈:“我本来已改了行进路线,想不到还是被人盯上,我想只怕家里出了内鬼,早已将我的消息传出去了!”
聂府君顿了顿,却将怀里包裹塞给了聂小倩:“青城府尾大不掉,氏族一手遮天,如今竟然胆大包天连赴任的公人都敢截杀了。公丞遣我牧守青城府,彻查去岁百万饷银失踪,兵士作乱一案。我知青城府那边一定会知道我上任的消息,因此特意在南驿压了一天,好错开时间,想不到还是被他们抓住。”
“此行,我身旁必有内鬼!只可惜已经来不及查是谁了。他们此行一定有随身马匹,就算没带,哪怕只用我们拉车的驽马,如今也快追上来了,一马两人,终究比不上他们轻装简行!若要逃,是绝不可能逃掉了。杀不死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此去青城府赴任的手谕、文书、府君大印尽在此处,还有些许盘缠,你拿这些速回镐京,禀报公丞!”
聂小倩恍恍惚惚追问:“爹,那你呢……”
“我?”
聂府君苍凉一笑,却在马股上猛拍了一掌,自己则翻身下了马背,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定住身形。
马匹越跑越远,已渐渐看不到影子了。
他一条腿在下马的时候摔断了,便就瘸着一条腿站直了身子,伸出手来,将身上官服整理好,拍打了一下灰尘,又正了正发冠。
许是动作激烈,发带断裂,竟然连发冠都系不上了。
聂府君叹息一声,便将发冠摘下来,摆在面前,自己则盘坐在地上。
冬日落了雪,这身下却是凉的紧。
眼前果然有马蹄声音渐渐传来,不多时,十几匹马已经追赶过来。
绕着聂府君逛了一圈,有人朗声大笑。
“聂大人,何必呢?你一年俸禄不过秩中六百石,跟我们家老爷合作,一年何止六百石?”
聂府君抚摸着发冠上的冠带,却是冷笑。
“聂某为官,受天子恩德,自当以社稷为重。”
他声色俱厉,道:“尔等贪赃枉法,肆意妄为,皆为小人!我大周总有一天要毁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而我既为君子,又岂能与小人同流合污!”
这话,却只是引得周围一众哄笑起来。
许是没了耐心,有人叫道:“动手吧。”
便有骑士上前,抬手一刀,干脆利落。
随后十几人纵马退开,让一个布衣老者走上前来。
这些人,对于这个布衣老者倒是相当恭敬。
“薛先生!跑了一个,似乎是聂汉卿的女儿。”
“放心吧,跑不了。”
薛先生微眯着眼睛,随手从聂府君尸骸里抽出魂魄,又叫人用黄布包好聂府君那颗大好头颅。
“在我面前,便是想转世投胎都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们不必追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老夫弹指可灭!带这颗人头回去见老爷,老爷自然就能安心了。至于那小丫头,老夫随意指使两只小鬼,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他从袖口当中抽出两张黄符,随手排开,其中立刻放出两只唯唯诺诺的小鬼。被他一指,便向远方急追过去,却比人行不知快了多少倍,竟然比奔马还要快上几分。
“走吧!”薛先生随意摆了摆手:“这青城府,可终究还是咱们老爷的天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