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过去了多久,柳津求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因为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黑梦一般的漆黑景色。
手脚遭到禁锢而无法动弹,喉咙被贴上了符咒隔绝声音。此时的柳津就像是一棵死树一般被幽禁在不见光的地下监牢中,慢慢地被黑暗侵蚀。
只有在被铁镣铐勒得疼痛难忍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旧或者,是真实存在的。
在被抓捕后的第三天,幕府就已经放弃了审问他。他们从一开始就理解到了无法从柳津的嘴里撬出哪怕一丝的情报的事实,因而将他囚禁在地牢中,以这种比血肉之刑更加残忍的方式折磨他。
然而就算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哪怕被斩断了一只手,被幕府逮捕——柳津却也并不觉得后悔或是倒霉。相反的,他仍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从他被抓捕至今,薙子还没有来探望过自己。
他曾在脑中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薙子来时的情景,想象着她满脸泪水地跪在自己面前,以近乎于哀求的方式求自己招供。
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全盘托出吧。
柳津坚定地如此相信,这才感到庆幸。
他有理由相信关押他的人再过不久就会失去耐心,断掉每日提供的食物和水。然后过几天将奄奄一息的“贼人”押赴刑场,以还天下一个公道。
到那时,无论多么伟大的抱负与信念都会烂在肚子里。连同他的遗恨一起烧成灰烬,从此深埋在土地中。
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死的是谁、在哪里、因为什么。
只要人死了,就没有区别。
“对不起...师父...薙子...”
想到这里,柳津忍不住想要哀叹。他张大嘴巴,却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明明不觉得悲伤,他的眼角却自顾自地流出了泪水。
于是乎,柳津终于认识到——自己确实是要死了,而且是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死去。
吱呀——
就在柳津暗自在心里哀叹时,不知何处的门打开了。
久违的光线射进了他的眼中,大脑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他的眼睛因刺激而分泌出大量的泪水,模糊的视野像是剪影一般交替闪烁。
“真亏你能坚持到现在啊,求。”
男人的说话声传入了柳津的耳朵。
伴随着逐渐接近的脚步,藏在暗处的老鼠们惊恐逃窜,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就同对方认识柳津一样,柳津也认识这声音的主人。但他想象中那个人出现在这里所引起的虚幻感,更甚于幻听。
“老实说,我很意外。虽然我知道你不是个容易屈服的人,但在面对这群疯子的时候松松口也情有可原。”
男人走到柳津身边,伸手轻易地扯断了他手脚上的镣铐,撕掉了他喉咙上的符咒。
扭曲的铁片上,还残留着柳津风干的血液与皮肉碎片。
“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男人发出了一阵鼻子漏气式的轻笑,温柔地抚摸柳津的断臂。
“被妹妹亲手砍断了执剑的手,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贼——就连我也替你感到难过啊!伟大的剑士柳津求竟成了全天下唾弃的对象。”
“我不明白,你来这里就是想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是,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男人抓住柳津的肩膀,扶着他站直身子。
虽然离得如此之近,但柳津的眼睛还在与“强光”做着斗争,男人在他的视野中也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我是‘狐狸’的父亲,自然也是你的父亲。拯救自己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在千神薙子背叛了你以后,在她的刀上染上了你的血之后——你仍然愿意拯救她,愿意将她从这蔽世的伪善中拉扯出来吗?”
男人的声音慢悠悠的,似乎是在给柳津留出思考的时间。
但如果他真正理解柳津求这个人的话,他就不会这么做了。
很显然,他低估了柳津的决心。
无论多少次,柳津都会毫不犹豫地像薙子伸出手。
田园还是死地?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提起了。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穿上男人带来的衣服,柳津被搀扶着走出了地牢。
“虽然从来没问过,但我这次有些好奇——”
男人不紧不慢地搀着柳津,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人前来阻止他们,柳津的耳边只余下两人闲庭信步一般缓慢行走的脚步声。
他隐隐地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令他联想到“锈蚀的蜜糖”这样奇怪的词语。亦或者是另一个已有的词语更加贴切——血腥味。
“求,是什么支撑着你坚持到现在,不惜与大义背道相驰也要一意孤行呢?”
“老实说,我本以为你到最后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别想得那么绝对,你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孩子吗...
柳津的脑中浮现出天守阁内那地狱一般的画面,与他一起冲杀的同志们要么倒在路上,要么化为焦炭。
而作为父亲的他?又是否知道这些呢?
还是说,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依旧让他们前去送死?
柳津没有兴趣问这些问题。自打加入黑面之狐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与自己签订契约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角色,他们之间相互利用的关系直接而纯粹。
“硬要说的话,是我还执着于过去,沉溺于曾经的美好吧。”
“指的是你在千神道场里的日子吗?”
“啊...是啊,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些樱花飞舞的日子。”
“哦哦!真是个奇妙的比喻!”
就在二人交谈之时,他们的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人们的喝彩与鼓掌声穿透泥土与石墙,回响在地牢的走廊里。
“那是什么?”
“哦哦!无须在意,这个时间点正好是他们在选新的将军代理。不出我所料的话,大御前刑部会当选吧,毕竟是薙子所支持的一方。
我也是正好钻了空子,才毫无阻碍地来到这里。”
“薙子也支持了吗...”
“是啊,在这前代将军还尸骨未寒,人心惶惶的时候。这样的方式虽然能够有效地消除流窜的恐慌情绪,但不得不说是有些残忍。”
说着,男人侧过头来看向柳津。
虽然视野中依旧是一片模糊,但柳津仍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视线。
“这下,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吗?”
“不用你说。”
男人带着柳津走出了地牢,穿过一个个房间走到了门外。
大口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柳津的肺隐隐作痛。但也正是这份痛楚,让他感觉到“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他能感觉到人群从身边穿过,人们的欢呼声与交谈声近在咫尺。但男人似乎是施了某种幻术,令他们对行走在其中的二人视而不见。
“我支持大御前阁下的主张,弥生国仍需要和平,人们共同的愿景不应被恶人的威胁所玷污。
这是风魔胜弦将军的遗愿,也是我们一众继承者砥砺前行的目标所在。”
嘹亮而动听的女声在柳津身后响起。听起来干练而自然,大概练习过千百遍。
根本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他立刻便辨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柳津急迫地转过头去,但受强光刺激的眼睛却难以睁开,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薙子!”
柳津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巴,想要呼喊那个名字。可惜他那沙哑的声音刚一挤出喉咙,便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你疯了!?”
男人用手用力地掐住了柳津的喉咙,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在这里暴露的话,你还想干什么!?”
在这声本该充满指责意味的低吼中,柳津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太多愤怒。
“拜...托...我...”
理智告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然而柳津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被囚禁所积压的孤独感与悲愤开始喷发,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如此想要看清薙子的脸,想看看她惊讶的表情。
然后质问她——为什么把自己丢在那黑暗的地下等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直到死也不会——然而,他还是这么想了。就同饥饿的人无法拒绝热面包一样,这是一种强烈而炽热的冲动。
幸运的是,柳津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男人抬起手来在他的脑门轻轻弹了一下。
这看起来毫无威力的一击,却让柳津彻底昏厥了过去。
他搬起昏迷的柳津,回头看了一眼台上发言的薙子后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就这样,在人们欢呼与喝彩的背影中,柳津求成功越狱了。